十八岁；桃花粉黛，羞答答的花季。十八岁；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人生时刻。十八岁；轻风拂柳，情窦初开的懵懂情怀。时光穿透树影重山，日月轮回交替黑白，多少年过去了，十八岁那年的记忆犹新，每每回味，依旧甜美青涩。说实话，那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究竟是友情还是感情，其实至今还是分不太清楚。不过这段懵懵懂懂的纯洁情感，如今想起，依旧如栀子花般飘着浓而不烈的淡淡清香。
　　 ——题记
　　
　　 （一）
　　 1987年，我高中毕业后被父母安排到鹤山（地名）烟花厂做仓库管理员。这份工作，是父亲的朋友劳动局局长走“后门”给安排的。被落榜的悲哀伤得体无完肤的我，觉得管理员是个即响亮又体面的工作，便拒绝了我高三班主任的再三提醒：梅梅，你只差8.94分落的榜，凭你的基础，再复读一年考大学绝对是不成问题的。老师苦口婆心的相劝，并没说服我放弃复习的决心，每月18元7角的“高薪”诱惑着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这份工作。最后班主任只好痛心又惋惜地摇着头说：唉！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鹤山，离我当年所住的县城四十多公里。上班的第一天，妈妈四五点钟的时候就起来为我准备好了早饭。我怕迟到，匆匆扒了几口，就背起妈妈为我捆扎就绪的被褥及更换的衣物，拎着用呢绒网袋兜着的脸盘和一些洗刷用具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坐上车时，东方的窗帷已拉开，露出了红棠棠的亮光。晨曦里苏醒的万物，神采奕奕，生机勃勃，我的心随着滚滚飞驰的车轮，也充满了激情和翱翔的力量。
　　 本以为，一个拥有几百名职工的国营大厂，会有着整齐的厂房，具备着优越的生活条件，但进厂门之后，一切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由于烟花厂安全隐患很大，所以建得离村庄很远，孤零零的处于三面环山，一面绕水的鹤山脚下。厂房，都是用石棉瓦搭建的，一小间一小间，低矮又简陋，孤零零直垂地面，像农家的猪圈牛栏。仓库，还算整齐豪华，是砖切的瓦房，十七间一字排开靠南边的围墙坐落着。看着眼前如此窘迫的条件与环境，对这份工作，我觉得实在难以让我产生好感，但碍于不甘示弱的性格，休息一天之后，我还是到人事科报到了。上班的时候，车间主任把我带到第十四号仓库做了些简单的交代就搁下我走了。十四号仓库存放的是商标和包装盒。我的工作任务也就是点收进出库的商标和包装盒。收发商标和包装盒是份简单又易学的工作，但毕竟我是第一次上手，做起来生疏笨拙，手脚并用都应付不过来，不一会，来取货的工人就被连接成了长龙。看着“长龙”见首不见尾，我手脚并用都无济于事。听着工人的怨声不断，急得我抹起了眼泪。这时，隔壁仓库的同事见此情形，主动过来帮我的忙，并向我介绍了自己。通过介绍，我称呼他们为单姐，老四。单姐很耐心，她一边帮我发货一边教我，教我怎样识别货号和色号，怎样区分型号。按着单姐教我的方法发货，做起来果然轻松了许多，几天下来，也就能应付自如了。
　　 单姐名叫“水仙”，人如其名，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皙水嫩的皮肤，常常让我替她担忧不小心给人碰出水。单姐的性格很温驯，说话细声细气的让人感觉很是亲切。跟她混熟后，我开玩笑说她应该姓“善”。单姐其实也就比我大一个多月，只因她进厂的时间比我早些，加之人又善良随和，我也就很乐意地喊她为姐。说来也巧，我右边仓库的老四，他不但是我老乡，还是我的校友。老四前我两届毕业，因高考落榜也接受了父母安的安排进了烟花厂上班，和我一样成了一名仓管员。同是天涯沦落人，老四对我的照顾和帮助，让我和这个“落第”师哥之间多了份热情和亲切。老四姓贾，小名老四，故大家给他一个很可笑的绰号“假老实”。其实老四很老实，清清秀秀，面容总是一脸的正经和严肃，加之不爱说话，眼神生硬，老实得容易让人感觉害怕。
　　
　　 （二）
　　 管理员的工作单调又枯燥，每天除了工人来领完一天所需要的材料之后，几乎没人光顾，再加之墙上写的“仓库重地，闲人莫入”这几个显赫的大字，更是有种与世隔绝的清静。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漫长又无奈。窘迫的工作环境让初来乍道的我对这份工作失去了原有的激情。无心懒散的工作态度在一次发货时酿造了一非常严重的失误。这次的失误也让我在全厂“露脸”了。在周末的检讨大会上，厂长在众目暌暌下毫不客气地点名批评了我，我拿着检讨书站在会议室的讲台低着头大声“揭露”了自己的罪行，在全厂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散会后，我拨开对我窃窃私语的人群逃回了宿舍，把自己重重地丢在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给裹了起来，在委屈与羞愧的冲击中，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排山倒海袭来，一种旷世的悲哀伤心让我第一次回味起老师说的话；唉！以后你一定要后悔的！第一次感受到小少离家的悲切，第一次明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辛酸。
　　 浑浑浊浊熬了两个，总算稍稍适应了这份工作，但每月的“盘点”是件最让人头痛的事，也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但“盘点”是仓管员要做的头等大事，哪些材料的空缺，必须得按时填补。第二个月的“盘点”加班加点干了四天还没盘完，眼看交报表的时间就要到了，可手头的活还没结束。迫与无奈，我便厚着脸想去找单姐帮忙，但单姐已经下班走了。刚好经过的老四，见我一脸的沮丧，以为我又出差错了，当得知我是为“盘点”的事着急，他竟没显示出想帮我的意思，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像弹西瓜一样对着我脑门弹了一下说：“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就长了个猪脑袋呢？用得着这样搬上搬下去清点吗？你把出库单结算一遍，再和进仓的数额相减，不就等于库存量吗？”老四的眼神如以往一样生硬，但语气中分明带着怜惜和关爱。
　　 老四的话，确实让我惊讶自己愚蠢，但骨子里的那份傲气还是让我犟着嘴回他：“要你管，我乐意这样搬。”
　　 “呵呵，不受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四依着比我大那么两岁，总爱没羞没遮的在我面前充老大。不过说实话，这两个月以来，要不是他的鼓励和帮助，想必我早就卷铺盖打道回府了。
　　
　　 （三）
　　 离开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不像在家时有那么多的小姐妹和知心朋友，在这里所碰到的任何烦心事和委屈只能往肚里咽。一个无助且孤独的人与主动靠近自己，而且会在困惑无奈之际帮助自己的人，总会很容易成为朋友的。不久，我和善姐老四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们了。我和老四单姐是患难至交的“死党”是厂里群所皆知的事情。要说我们是死党，也确实有很多死党的表现。比如，我们会在食堂的饭桌上一起分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和辣椒酱，或在休息天去郊外，买一些“茶花片”、“香菇饼”、“咸条”之类食品合伙吃。那说说笑笑的分吃情景，我们都被浓浓的友情撑得饱饱的。
　　 老四和我们走得太近，当然也引起一些人的妒忌和非议。特别是黑熊，只要看见老四和我们在一起，便用恶恨恨的眼神盯着他骂：一个大男人整天和几个女人凑一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黑熊会这么说，想必他心里一定不知道什么是友情，更不懂得友谊的可贵吧？
　　 黑熊是我们厂有名的头号人物，仗着自己是厂长的外甥，总喜欢用些恶毒的话语惹事生非。其实黑熊真名不叫黑熊，只因他野蛮霸道，嚣张跋扈，故大家给了他起的绰号。我还没来之前，听说黑熊和老四就有过节，有几次，黑熊故意找老四的麻烦，但他那胖乎乎矮墩墩的身躯，哪是老四的对手，次次都吃亏。但黑熊不甘示弱，此后就改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策略了。对于黑熊的羞辱，老四没有理会，照样和我们凑在一起，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十八九岁懵懂的年纪，有着贪玩的天性，每个周末，我们就像出了笼的小鸟投进大自然一样欣喜若狂，我们张开翅膀嘻嘻哈哈地追逐着跑到烟花厂后山的树林，来到烟花厂前面的河边。河边的环境很美，天很蓝，云很白，我们兴奋地追着、赶着、笑着，爽朗的笑声飘在空中，河边的杨柳都被感染了，它也显得活泼了起来，摇头摆尾，偶尔也学我们做些少女般羞涩含蓄的躲闪。倒影在水中的村庄，袅袅炊烟在欢笑，千姿百态的群山在透明的空气中活生生的逼进眼帘，完全能把我们都给陶醉了。玩疯了，跑累了，我们就在河滩找快平整的草坪坐下。贴近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空气的清馨，大地的亲切，还赋予我们青春年少的活泼和憧憬，友谊的芳香与快乐。
　　 老四喜欢平躺在草坪地上看蓝天白云，说看久了会觉得自己就像躺在白云里飘着的感觉，他叫我们也躺下试试。其实看天空久了，有种想睡觉的感觉。我和单姐躺在柔软的草坪上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鼻子痒痒的，睁开眼，看见老四一手拿着根狗尾草，一手正托着下巴望看着我们。可能老四靠我太近，我感觉到他暖暖的气息。见我被拨醒，他笑道：“你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你的口水弹性很好，足足拉得有一米长。”少女最羞的莫过于被人窃视到自己的丑态，片刻间，我感觉脸就滚烫了起来。看我被他逗得一脸的尴尬、羞涩，老四乐得眉开脸笑。一旁的单姐却突然感慨道：“你说十年后我们会有这样的生活吗？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单姐天生就有颗多愁善感的心。
　　 “十年后，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呀！”老四乐滋滋说道。
　　 “十年后，想必我们都各自天涯，也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吧！但是，我会永远记住有你们的日子，记住这个有阳光，友谊和笑声的下午……”说着说着，我的鼻子莫名就酸了起来。
　　 “哎呀！别那么矫情好不好？你们也不要那么伤感行不行？我们出来玩，怎么就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分开了，我也会想念你们的。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祝福你们，惦记你们的，因为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老四拍拍我和单姐的肩膀安慰我们说。
　　 大概是因老四的热情，或许因为是老乡，所以和老四之间男女有别的距离不是很明显，一般情况下，我敢和他单独相处。元旦那天晚上，我和老四单独去附近的村庄看电影。在露天影院里，冬天的风很烈，吹得人们都没了脖子。伫立风中的大人小孩，都在慢慢地收拢距离，挤成一堆，相互用别人的身体遮挡寒风。站在蠕动的人流里，我一边垛着脚，一边搓着冻得有些发麻的手奢侈想到；要是有条围巾那该有多好呀！
　　 “呵呵，女人就经不得风霜雪雨的考验。”看我缩得像个面团，老四嘲笑我说。
　　 我狠狠瞪他一眼，正欲骂他没同情心，却被他温柔的眼神给挡了回来，同时一条带有温度的围巾也缠到了我的脖子上。片刻间，一股强大的热流洒遍了全身，四周的空气，呼吸起来也都感觉是暖暖的。回家的路上，老四轻轻地牵起了我的手，对着我傻傻地笑。可这憨憨的微笑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自然好看。我不敢看老四的眼，反射性甩开他的手，惊惶地穿进散场的人群中急急离去……
　　
　　 （四）
　　 至老四这么轻轻一握，我似乎一下明白了些什么。但此后，我和他之间反而陌生了起来，只要一看见他，脸颊就阵阵发热，双颊绯红低头迅速离去，也不敢再象以前那样和他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了。我的突变，老四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但奇怪的是他并末因我给他的距离而被驱逐局外，看见我时，照样热乎乎地喊我名字，照样有事没事往我的仓库跑。一天，老四背着手，笑嘻嘻地又来到我仓库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把眼睛闭上，我变个把戏你看看。”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他又捉弄我，便头也没抬地说：“不会又捉毛毛虫来唬吓我吧？”
　　 “不是的，我就犯过那么一次小错误，你怎么就老抓着我的小辫子不放呢？我不捉弄你，快把眼睛闭上，肯定你会喜欢的。”老四一脸急促又兴奋的样子。
　　 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那还是次无心之过呢！其实老四那次也不是存心吓唬我，那是他起早从后山为我掏来的“嘶嘶莺”（知了）的蛹。老四说把这些蛹放在纸盒里，过几天就是知了了。我从小在县城长大，看老四把这些白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摊在我手掌里，我以为是毛毛虫，吓得鬼叫鬼叫一脸煞白。
　　 看老四一脸的诚恳不容我质疑，我悠悠转过身背对着老四，很久，没听见动静，我回过身，发现老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意外的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双手套，是红色开丝米织的。看着静静躺在桌上的这副手套，突然感觉空气中袅袅升腾起一股馨香，甚至看到了全世界的鲜花都在此刻为我绽放。幸福，憧憬已完全把我簇拥在了无尽的甜蜜中。
　　 随着冬季的闭幕，春天悄悄来临，暖暖的空气中散发着一丝丝的甜润，少女的芳心，在这个季节也渐渐地萌生了些奇妙的变化，以往本有些讨厌的工作此时也觉得不那么厌倦了，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对来领材料的人无缘无故发牢骚了。杂志上说恋爱可以提升工作质量，可以转变人的性质。想着自己这些微妙的转变，我突然紧张了起来。我的单纯和幼稚让我毫不掩饰地就把这事告诉单姐。单姐抿着嘴嘿嘿地笑着说：“迟钝，白痴，你才明白呀？其实我早已察出老四对你的‘不良动机’了”。我大吃一惊，问单姐；“啊！什么动机呀？”单姐哈哈大笑说；“我的傻妹子，你恋爱了呀！”听了单姐的话，从此我的心里便多了份甜蜜和喜悦，但同时也多了份担忧。在那个刚刚开放的八十年代里，人们对恋爱有着一种抗拒和鄙视心态。这种心态使少男少女之间的界线也有着一定的距离，彼此都不敢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往来。这种鄙视更会让人在背后说长道短的取笑和议论。当黑熊也看出我和老四之间的这些端倪后，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食堂他敲着饭盒大声宣告了我们的这个秘密。黑熊的昭告迎来了几十双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看，在大家窃窃的笑声和鄙视的眼神里我惊惶得像个小偷落慌而逃。从此，我和老四都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有人处，我们碰面时彼此之间你不说话，我不说话低头擦肩而过，形陌人。无人处，目光轻轻一碰，静默中含情脉脉一笑便立即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