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夜时分，吴嫣被一阵疏疏落落的哭声惊醒。
　　 被哭声惊醒的吴嫣，睁开眼睛静静分辨哭声的来源。是女人的哭声，哭声丝丝缕缕，细细柳柳，仿佛春夜沙沙的雨声。哭声夹杂在城市夜间若隐若现的轰鸣声中，显得那样细小，却那样顽强。哭声顺着窗缝漫溢在室内，虽不明来源，散散漫漫，却无比清晰，直击耳膜。像那年在北京天坛公园里的回音壁前，吴嫣用耳朵对着墙壁，眼瞟着走到几十米开外的弟弟，弟弟俯身贴着墙壁在那边发话，吴嫣听见弟弟的声音突凸的在墙壁里冒出来，弟弟人在几十米开外，声音却仿佛就响在耳边。
　　 吴嫣坐直身子，在暗夜里惊恐地四处打量。借助窗外朦胧的亮光，吴嫣看见裴小丽正悬在墙壁上，对着她微微翘着嘴角，轻轻浅浅地笑着。裴小丽的笑总这样，带着些微的嘲弄，带着些微的不屑。吴嫣早给裴小丽说过，这套位于凤城东北角的房子不能要，不能要。但裴小丽就是不听，裴小丽就那样嘴角挂着轻轻浅浅的笑，问吴嫣，怎么不能要？怎么就不能要？吴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吴嫣踏上凤城东北角这块地皮的时候，莫名的就会头皮发麻。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裴小丽。裴小丽“哧”的一声笑了。吴嫣急赤白脸地叫，你别不信，你知道这地儿以前叫啥名字吗？冤枉庄！冤枉的意思懂不懂？这地儿就好比五鬼头，五鬼头上是不能住人的。
　　 裴小丽盯着吴嫣，不但没被吴嫣的话吓住，反倒说，你个城里长大的人，咋还一脑门神神鬼鬼？什么五鬼头，乌龟头的？我不怕，我一个乡里长大的野苗子，野地里生，野地里长，我什么都不怕！我阎王鼻子都摸了好几次，我还怕住在五鬼头上？
　　 子夜，女人，哭声……吴嫣把这几个词排列在一起，一种不祥袭来。吴嫣赤脚下床，轻轻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夜色迷蒙。吴嫣住在四楼，她分辨不出窗外的迷蒙是月光，还是路灯？抑或是月光交织着路灯的光亮？吴嫣支棱了耳朵，屏住呼吸捕捉哭声的方向，她听见那哭声分明就来自她的脚下，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似有着无限的委屈，无尽的伤感。吴嫣探出脑袋，望向楼下，楼下漆黑一片，不但楼下一片漆黑，甚至整栋楼都没有一家亮着的窗户。可那哭声分明就游离在窗外，在暗夜的迷蒙中，如一缕清风飘忽来去。莫非？莫非……？吴嫣不敢再往下想，她猛地挺直背脊，细细密密的冷汗霎时爬满了额头。
　　 吴嫣按住砰砰的心跳，仔细分辨，哭声却没了。
　　 吴嫣再仔细听。确实没有。窗外只有若隐若现的轰鸣声。城市的夜晚总是交织着这样的或那样的声音。
　　 吴嫣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吴嫣是三天前才搬到裴小丽的这套房子里。
　　 三天前，吴嫣刚刚和齐文明办完离婚手续。当齐文明搬着自己的东西，慢慢移到门口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扭回头看着吴嫣，眼眶潮红，嗫嚅着，嫣嫣，我……我这就走？就走吗？走走走，你快点走，别婆婆妈妈的，也像回男人吧你！那，那你有事打我电话，我还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算了吧，离了我就不会再麻烦你。再说，你又能帮上什么忙？后一句话，吴嫣本不想说出来，但那句话似乎是自己蹦出来的。说了也就说了，齐文明也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任何反应。我不会换号，我会一直都用这个号。你呢？也不换吧？齐文明问。我当然要换，这你还管？吴嫣不悦。那，换了号你通知我，好吗？这个齐文明，吴嫣恨得牙根痒痒。她扭过头，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对齐文明的回答。
　　 可当齐文明终于离开他们的出租屋时，吴嫣看着霎时空下来的房间，觉得自己似乎也被掏空了，空得就像被挖了籽瓤的倭瓜。吴嫣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不是吴嫣要的结果吗？斯时结果出来了，吴嫣却觉得，仿佛自己预期的结果和这样的结果南辕北辙。吴嫣呆愣着，直到齐文明的脚步声响到楼下，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啪嗒一声关上。和齐文明每次出去上班一样，似乎齐文明这次还是出去上班了，到点下班再回来，手里捏着捆小白菜，对吴嫣晃晃：做个白菜豆腐汤吧？很快，吴嫣醒转过来，仿佛意识到什么，鼻子眼睛一起启动，一霎时吴嫣竟涕泪滂沱，溪流综综。
　　 人啊，有时候是很糊涂的，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听了吴嫣语无伦次的叙述后，裴小丽在电话里这样感叹道。可是，我是很明白的啊。吴嫣说。明白？你明白吗？你明白你想要什么吗？还有，是不是你想要什么，这世界就会有什么？裴小丽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高，像在质问。似乎，裴小丽也觉察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顿了顿，裴小丽换了语气，说，小姐啊，我看你真是幸福日子过得太久了，你真不知道，一个女人过日子有多难。上天本来就是安排一男一女搭着伴，搭了伴才好过日子。虽然我是离过，但你也清楚，我是不离不行了，可你呢？那小齐老实归老实，人总还是好人吧？你怎么就不能忍忍呢？你……
　　 好了好了，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吴嫣投降，否则裴小丽会不依不饶。
　　 我知道你，你就会遇见困难绕着走，我知道你的“凌波虚步”练得好着呢。裴小丽的声音透着无奈。
　　 吴嫣无语。吴嫣知道裴小丽反对自己离婚。
　　 裴小丽自己就离过婚，但离过婚的裴小丽却反对别人离婚。
　　 可吴嫣没法听裴小丽的话，不是不听，是实在没法听。都说婚姻好比鞋子，鞋大鞋小只有自己清楚，舒不舒服只有自己明白。齐文明和吴嫣的这双鞋子里不知何时进了沙子，这沙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正好硌脚。硌脚的鞋子穿在脚上，天长日久还不磨得人一瘸一拐，步履艰难？吴嫣生在凤城，也算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吴嫣的父亲是凤城糖酒公司的经理，官虽不大，好歹头上也算有顶乌纱帽，是顶帽子就可以多多少少遮风挡雨。吴嫣在糖酒公司的大院里，那也算个名正言顺的公主，从小就在众人的或真或假的赞美声中成长。嫁给齐文明的时候，在糖酒公司大院里那些女人们心中，那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下嫁吗？那些自觉比吴嫣母亲漂亮，但福气却比不得吴嫣母亲的女人们，这回可是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这一个懒腰伸得她们神清气爽，五体通泰，舒服得从头发稍稍到脚趾甲盖盖，都“咕嘟咕嘟”冒着幸福的气泡泡。
　　 那一年正月初二回娘家，凤城冰雪封道，打一辆出租车都格外难。齐文明建议走着去，原本路程也不远，吴嫣却偏要齐文明骑上自行车，她说她喜欢齐文明骑车带着自己，她喜欢听车轮碾压雪地的沙沙声。一路上，齐文明左轮右转，险象百生，却倒也有惊无险。吴嫣在车后，猫腰躲在齐文明的羽绒服下，看沿途不时跌在雪窝窝里的行人，忍不住笑得“咯咯”的，拍着齐文明的后背喊，老公，好样的，不亏是广阔天地里锻炼出来的。车子进了糖酒家属院，不防院门口几个人堵了道，情急中，齐文明的自行车龙头一拐，斜刺里滑溜出去，不偏不倚撞在一辆崭新的轿车上。齐文明和吴嫣双双人仰马翻，齐文明额头鲜血汩汩，吴嫣手里提的礼物也“嘁哩喀喳”摔在几步开外。那几个人蜂拥而至，一看是齐文明和吴嫣，语气立马夸张得大呼小叫，吆？嫣嫣啊？这天咋还骑自行车？出租车也不舍得打一辆啊？我家玉玉车里的空调坏了，这天都不敢出门呐。你看看摔得，真遭罪啊，啧啧……吴嫣爬起来，感觉万分狼狈，连地上的东西都没捡，也没顾得看看齐文明的伤势，一溜烟跑回父母家，阴着脸一天都没了好心情。
　　 自己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话一点不假。吴嫣恨恨地想。
　　 要不，换个坏境吧？别在那地儿住了，睹物伤情的，再说周围都熟人，别人问起来，光解释都够你受的了。
　　 可，住哪呢？吴嫣还没回过神，不防裴小丽跳出来这么一句。裴小丽总这样，裴小丽思维敏捷，吴嫣有了问题喜欢找裴小丽，往往吴嫣的问题讲完，裴小丽解决问题的答案也就出来了。吴嫣的一团乱麻，在裴小丽这里一挽一绕，立刻清清爽爽，有头有序。裴小丽长得娇小可人，眉骨高高，眼窝深深，像极了混血儿。吴嫣总笑裴小丽，让裴小丽好好查查祖宗八代，说裴小丽肯定混了俄罗斯的种，二毛子就是聪明，连头发稍稍都缀着聪明和智慧，裴小丽就拍拍吴嫣后背，说吴嫣也不笨，就是长胳膊长腿的，稀释了许多的聪明细胞，说吴嫣是船大掉头难。
　　 你要不嫌弃，就先住到福泽小区我那套房里吧？裴小丽说，钥匙在萌萌手里，你去她学校取吧。顺便也代我看看萌萌。萌萌老说我不去学校看她，对了，快六一了，你给萌萌班主任买件礼物带上吧，嗯——就买个皮包吧，捡漂亮的买，回头我给你结账。
　　 吴嫣去了萌萌的寄宿学校。萌萌见了吴嫣很兴奋，喋喋不休地向吴嫣说着身边的新鲜事，却独独没有问到妈妈裴小丽。吴嫣打断萌萌的话头，问萌萌，不想妈妈吗？吴嫣看见萌萌刹住话头，歪着头想了想才说，嫣姨，你说这世上有不想妈妈的孩子吗？要是有，那多好。吴嫣瞪眼看着萌萌，萌萌说，人要是没有爸爸妈妈那才好呢。没有了，也就不用想了，只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萌萌说话像裴小丽，思维跳跃，忽东忽西。没等吴嫣接上话头，萌萌又说，嫣姨，你知道人的心里要钻进了虫子，那虫子一拱一拱是啥滋味吗？
　　 萌萌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跑了。吴嫣呆在原地，想萌萌这样小的孩子，脑瓜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二
　　 因为晚上没睡好，吴嫣起床后觉得头昏脑胀。
　　 都是那夜半哭声闹得。吴嫣想起那丝丝缕缕的哭声，就觉得心头悬悬的，她躺在床上，随手拨了裴小丽的号码，忙音，再拨，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吴嫣看看表，含糊的咕哝了一句，继续拨，电话通了，裴小丽匆匆的说，这会不方便接，有事回头再联系。吴嫣听见电话那头乱哄哄的声音，她喂了两声，却没听见裴小丽应答的声音。挂了电话，她知道裴小丽这会准在店里应付客人。裴小丽不在凤城，她在距凤城百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吴嫣和裴小丽差着好几岁，原本也不认识。因为和齐文明结婚的时候，吴嫣赌气不住娘家的房子，和齐文明把婚房安在了出租屋里。吴嫣喜欢出租屋的院子宽宽大大，院里有棵石榴树，石榴树枝繁叶茂，青皮石榴在绿叶的遮掩下，一闪一闪泛着青光。石榴树下是公用水龙头，院里房客经常凑在石榴树下洗洗涮涮。
　　 因为自己才搬来不久，吴嫣对院里的每个人都陪着笑脸。也就是吴嫣搬来的第五天吧，她看水龙头前人少了，就端了几件衣服下去洗。下去的时候，看见房主周琴斜倚在走廊的水泥柱子上，正和一个女人闲聊。吴嫣对着周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周琴面前的女人，因为背对着吴嫣，吴嫣没看清。就算看清了，吴嫣马上也辨不出女人是哪家的。她们的出租屋上下两层，住着连房主在内共十户人家，就算吴嫣一天熟悉一家，这十家人她也还认不全呐。
　　 吴嫣蹲在石榴树下，细细搓揉着齐文明的衬衫领口。头顶核桃大的石榴，悬在空中打量着吴嫣，仿佛淘气的孩子，在和吴嫣玩着捉迷藏。已经是初夏了，青禅的叫声断断续续从墙外传来，短促的一声，又一声，显然是刚出土不久的幼禅，连叫声都透着青涩，透着稚气，像戏班子刚吊嗓的小学徒，声音怯怯的，颤颤的，显得底气不足。石榴树筛下的阳光斑斑驳驳，照在吴嫣的头发上，手臂上，吴嫣看着指尖泛溢的泡沫，想着此刻躺在床头酣睡的齐文明，吴嫣的心里暖暖的，热热的。吴嫣的婚事父母并不看好，但吴嫣自己拿定了主意。父母无非就是嫌齐文明家在农村，在城里没房没院没根基。吴嫣不怕，没房怕什么？他们有胳膊有腿，可以自己挣啊。父母想让吴嫣嫁财政局副局长的公子，吴嫣不愿意。那副局长的公子人长得倒不差，但在吴嫣面前趾高气扬的，就连和吴嫣看场电影，也把电影票甩给吴嫣，让吴嫣自己躬着腰找座位，找好座位，吴嫣还没坐稳，副局长的公子就嚷嚷，渴死啦，你进来也不知道买瓶水？吴嫣说，你渴你咋不知道买呢？我买？我买要你干啥？这本来就是女人的事嘛。那好，你等着吧，我去给你买。吴嫣走出电影院，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牛什么牛？不就是个副局长的儿子吗？你爸要进了国务院，那你还不得上火星去啊？渴？就渴着吧，渴你两回，看你会不会自己买水？
　　 后来，同事小珍给吴嫣介绍了表哥齐文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约在街心花园。吴嫣没像别的女孩，约个会非得去什么茶楼啊，咖啡馆的，显得个个似乎都很有品味，明明中药汤一般的咖啡苦得舌尖发麻，却非得装着平日喝惯了似地，吸溜一口吸溜一口，喝的及其带劲，完全没看出对方正呲牙裂嘴，疼得心紧紧的。吴嫣有吴嫣的想法，两人见面，先不显山不露水的看看，行，就谈，不行，拉倒走人，互不拖欠，清清爽爽，再说，也好给介绍人交代不是？
　　 那日，远远吴嫣看见走过来个小伙子，小伙子很精神，一米八的个头吧？配她一米六八的个头正好，日后也不会担心穿了高跟鞋不能一起上街。想到这里，吴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瞧瞧自己这没出息劲，别的姑娘相对象都是先看对方条件，你可倒好。就人家对方一个可人的个头儿，你就先想出那样远。吴嫣和齐文明接上头，因为心里先前的想法，竟凭空里对齐文明有了好感。就提议两人一起随便溜达溜达，于是，就顺街道往前走。吴嫣正低头寻找话题的时候，不防身后一辆摩托车“呜”一声呼啸而过，吓得吴嫣一个愣怔。齐文明拍拍吴嫣后背，无声的笑了笑，绕过吴嫣，不言不语护在吴嫣左侧。吴嫣明白齐文明的意图，不觉心间涌出一股暖流。自此，只要齐文明和吴嫣上街，永远都是齐文明的右手牵着吴嫣的左手。你可千万别忽视了这一左和一右，就是这一左一右，把一个男人的体贴入微表现得淋漓尽致，就是这一左一右，把姑娘的一颗芳心灌溉得花红柳绿。细节决定成败，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么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