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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小说】依依墟里烟 ————唐山大地震小说系列
他除了头被冲撞一下但尚有活动空间外,四肢百骸都在挤压中。他感到一阵窒息,就本能地耸动双肩,发现右臂还可以抽动,于是他努力向左倾斜,右肩、臂、手腕、手竟被他拽了出来,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他试着推开胸前和左侧的砖石和焦块,又很快开出胸部的空间和左臂的空间。他又努力向右倾斜,抽出另一肢血肉模糊的手。大地又一阵痉挛。他有些愤怒了,两臂用力地支撑着废墟,下肢竟被拔出许多。
这是一次真正的蜕变,像蝉。它也许不必打碎生命赖以存活的桎梏,但它必须开掘出诞生的通道,爬上可以接受第一缕阳光的树干顶端,接受太阳对一个新生的洗礼。阳光渐渐舔干它湿漉漉的胎盘,又在它脊背上割开一道裂隙,于是它挣扎、妥协,再挣扎、再妥协,终于挣开了蛹的躯壳。人不同于蝉,人不需要蜕变,人从不考虑蜕变。所以,蓝天不管他,他可以穿越蓝天,太阳不管他,他可以射落太阳,只有宽厚的大地默默地忍受他无休止地翻掘。但是等到大地也不耐烦起来,人就开始了蜕变,要么打开桎梏寻找新生,要么无能为力等待死亡。
他的屋子造得太好了。本来他守在土坯构造的草房已有几十个寒暑,但是,他渴望着改变,他血管里涌动着父辈渴望新居的血液。在辛勤劳作几十年后,他终于造起了这幢青砖到顶的新屋。望着水泥和砖的砌体中凸显的“双喜”字,望着高大、坚固、宽敞、舒适的新居,他总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在大地震中,一切都变成了丑陋的平面,不仅他的半生心血化为乌有,而且付出了老婆、小儿子的生命。
反正是哪个地方出了毛病!他倚在前院的石槽旁,茫然地看着人们扒出他老婆,老婆胸口上有呕出血的痕迹,据说身体还温温的。小儿子的头破了,眼睛像金鱼儿一样凸出来。人们说埋了吧。他说埋了吧。这时,大儿子来了。他木木地盯着大儿子。大儿子说,我们那没事,房子没坍。他一下子站起来,盯着大儿子说,你们的房子没坍?土坯房子没坍?然后就踉跄着向他的老院冲去,而且腿也不怎么拐。
儿子的,应当说祖宗的三间土坯房矗立在那里,傲视着旁边的废墟,只是顶上的苇草被甩了下来。他看看房子,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儿媳和孙儿,又看看房子,嘴里不停地说着,没坍?没坍?又折回来,围着新房的废墟转了一圈。他怎么也不明白,水泥砂浆砌砖怎么就比不上泥水垒土坯!他惶惑,他愤怒,他冲着灰蒙蒙飞着雨星的长天大吼了一声,就萎顿在石槽旁。
中午,人们见他在那里倚着,儿媳送过的饭没动。傍晚,人们见他还在那里倚着,瞪着眼,嘴在蠕动着。人们说,老头儿准是受了内伤。大儿子给他请来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看着,听着,他像没见到他们,没听到他们的谈话。那谈话是“怎么样?”“我看没事。”“没事就好。”医生走了,大儿子说,“去那边去住吧,那边的棚子已经搭好了。”他不语、也不动。大儿子就在这院中给他搭了个简易棚子,又给他送来饭,就走了。
他茫然注视着夜色中的新屋的废墟,他大约在想。
为什么人们认同的坚固、高大、宽敞和舒适的新房只能给人们提供休憩,却不能保护生命呢?相反,凡危及生命的,譬如洪水、大火还有这次大地震,人们反要逃离自己精心构筑的房屋呢?而且逃得远远的,只有恐惧的注视,却没有思想。思想和机巧留在那屋里,最后变成废墟上的碎片。
那天晚上,他偎在大儿子搭的棚子里,借着闪电的亮光,他看见雨珠在瓦砾上跳跃,新屋的废墟像一尊趴伏着的怪兽,窥伺着,磨砺着瓜牙,准备随时跃起,攫获猎物,并撕碎它,吞噬它。他有些恐惧,就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听任雷声轰隆,闪电腾跃,雨水横流,听任那只怪兽的摔打和撕咬,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在这新屋的废墟北边,搭盖他独特的抗震棚。这个棚子高高的,前后棚盖分为两片,像一个三角形积木,但前后可以开合,又像看瓜园的瓜铺。他爬上这个吊脚瓜铺,支起北面的棚盖,面对着一片密匝匝的玉米地,他可以充分享受田野中的气味、色彩和声音。
他时时坐在上面,忘记了老屋、新屋、地震和废墟,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清晨,随着雄鸡的高声啼叫,他支起棚盖伴随着薄薄的雾霭,一丝甜甜的又带一些苦涩的气息穿棚而过。他看着暗绿色玉米的墙头飘浮着晨雾,随着太阳的升起,那乳白的雾霭变成粉红色、桔红色,像绿色装束的新娘头上飘浮着经柔的婚纱。玉米地中的田间小道,被浅色的晨雾充填着,愈发显得深邃而幽远。
午后,骄阳当天,而这里却八面来风,他可以咬着草茎,在蝈蝈不疲倦的弹唱中小憩。
傍晚伴随着几声牛的吼叫,最后一抹夕辉从玉米稍头褪尽,他可以草草地吃过晚饭,在玉米“嘎嘎”拔声中进入朦胧的睡乡。
秋末的早晨,大儿子一家都过来了,他们说,天冷了,还是搬到他们那里去住,不然也得搭盖一个可以过冬的简易房。他看了看他们,只是摆手让他们回去,就下地干活去了。
快立冬了,人们才见他一锹一镐地掘着。先是掘了一个一米左右深、三米长、两米宽的洞,挖出了台阶、炕、灶台,四角竖起几根木桩,用玉米桔杆将四周围起来,里外抹上草泥,上盖从南往北一面斜坡,上面也抹上草泥,南面挡上窗,一个地下室式的建筑就落成了。那地下室的南边,就是他新屋的废墟。每到傍晚,那里总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沉沉的暮霭,飘浮在野地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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