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正是人间四月，就在此时，看了杨钟雄君在“争鸣文学”社团发的四行组诗《人间四月》的前六首，忽然有种感慨，这就是人间四月最美的一朵桃花，带着禅意，在诗坛盛开。
　　 唐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初夏，白乐天游大林寺，面对满树盛开的桃花，赋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对春的惊喜眷恋和愁怨惋惜尽现其间，历来受人称道。但我更想说的是其中的禅意，万事万物，时空相异而往往别有洞天，执着一念有时未免坐井观天，类似《芋老人传》“时、位之移人也”，又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远非刻舟求剑、削足适履等辈可比。
　　 杨钟雄的《人间四月》六首，我想，就是化用了白居易的诗意，但丰富了，扩大了，深沉了，浑厚了，更加生活化了，就是想突出表达这样一股生活的禅意，并试图以诗立言。所以说这一组诗立意别出心裁，构思灵巧雅致，意象丰满，启人深思，实为佳作。
　　
　　 春天是个聪明人，她尚未完全交出自己
　　 怀中保留着最后一个花圃，善良的人
　　 皆可得到其中一朵。习惯数到三的人要知道
　　 多少美好特意退后一步，试探着你的耐心
　　 ——《人间四月》
　　
　　 春天有多聪明？她让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又悄悄地、早早地把一些桃花放在静静的山寺，那是春天预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禅家花圃，只要你是善良的人，你就会在耐心的寻找中证实自己，超越自己，完善自己，不让退后一步的美擦肩而过，就会得到一朵幸福的桃花，甚至也拈花微笑。禅鼓励人们自己明心见性，把握人生，这就是追求之美，也是追求之禅。
　　 美需要追寻和发现，诗人所表达的美学境界又何尝不是禅的境界？美是世界之本然，美就是每一朵桃花，然而春天之美也如一个狡猾的搞恶作剧的孩子，没有亮出所有底牌，仅拿一点诱惑给你，偷偷躲着观察你是否落入圈套；春天又是一位睿智的老人，不说话，只静静地观察你，对人对己，是善还是恶，如何做出万千选择，化解万千纠葛。这些，都由你的心，所以这是入世的生活追求禅，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并不叫你遁世，孤清地对着青灯冷月，这朵禅意的桃花含苞在你的心中，只看你能否用生命的三昧真水浇开。
　　
　　 将路对折一次，是否就可以拓印当初的欢喜
　　 还有对折两次的季节，对折三次的信纸
　　 山也对折，水也对折，最后是
　　 无法对折的节制，以及揉成一团的告别
　　 ——《对折》
　　
　　 路能对折吗？山水季节能对折吗？能，因为，在热恋情人的眼里，相思穿透一切，具有改变一切的威力，于是时空无阻隔，天涯在咫尺。但诗人告诫世人，已过了当初的年月，对折过多，虽沉迷以往的欢喜却回不去，只白白地忽略了现实的快乐，加重曾经的感情印象而不能自拔，也会徒然淡漠而今的美好。云门禅师说“日日是好日”，过度矫饰，就浪费了眼前的好日子，正如东边日出西边雨，南山起云，北山下雨，都无差别，如不珍福不惜缘，造成无法对折，就会一团糟而无奈永久地告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望穿秋水为相思。对于离别，江淹慨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虽“执手相看泪眼”，结果“竟无语凝噎”；关汉卿心中念着“一点相思几时绝”，却又眼睁睁地看着“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等等，都是直接描摹人物离别场景和心情。杨钟雄此诗与前辈大家不同，以对折反复做比离别，手法沉静，别开生面，加大了离别之苦的同时，对折之后无需妄为的禅境也突出了，而且更富有想象力。短短几句，将提问和答案都呈现出来，读者的沉思和体味却还在进行，所谓言尽意不穷是也。这是爱情之禅。
　　
　　 仅仅时辰不同，跑在后面的花儿也
　　 带着行囊，把春天想象成很宽广的事
　　 正如我跳过一个故事的所有悲伤，只将
　　 笑声复述，怂恿你将爱情想象成喜剧
　　 ——《始盛开》
　　
　　 一滴水即能映照大千世界，前后左右的此一滴和彼一滴，绝无二致。一朵桃花，不论是山下还是山寺，不论先开后开，都把春天作为一个整体去开放，不管风动旛动，我自把心寄予整个春天和世界，向我自己的目标努力，传达美好而缩短淡化了寂寞悲伤，这就叫佛性本无南北，于是多了笑声，多了爱情和喜剧，即使是只有一朵笑对春风的桃花。
　　 这朵花，是精进的花，是了悟百丈禅师“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饭”的敬业、乐业花；这种禅，是职业禅。相信她，爱她，而身体力行，就会独木成林。
　　
　　 多久了，没有如此阅读自己的冷暖
　　 如同故地重游。岁月尚未愿意收割
　　 只是适时揭一下短，抵消我逐渐的忘形
　　 小疾犹如沙土，塞满靴筒，倒掉就好
　　 ——《病中言》
　　
　　 人是需要慎独的，常常反省自身，事事身体力行，如同阅读“自己的冷暖”，犹贵自揭其短。而“小疾犹如沙土，塞满靴筒，倒掉就好”比喻切当，直指人心，其间冷暖苦乐自知，简单易行，恰好印证只有通过自身的体验与自觉才能悟禅的道理，而且态度平淡自若，最是从容难得，比之药山禅师以“云在青天水在瓶”来形容“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独处禅。
　　
　　 嘘！只关心我们这一亩三分地
　　 只谈论我们推窗可及的阴晴，以及风景
　　 就做世间最吻合、最润滑的两个小齿轮
　　 转动小范围的四季。只问今生，不问路程
　　 ——《永远》
　　
　　 永远是多远？其实永远无止境。如探索过多的无知、迷茫，多数会陷入玄而论道的口头禅，陷入形式主义的泥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真谛是抓住手中的麻雀，而不是羡慕枝头的鸽子，是做好自己，做好力所能及的今天，正如孔子正告弟子“不知生！安知死？”那样。
　　 “就做世间最吻合、最润滑的两个小齿轮/转动小范围的四季”，不外各尽所能，各司其职，不外用心而已，意旨十分明确。这其实就是照顾脚下，只求自身，切勿外求，禅就在现在，就在平常心，就在这一亩三分地。
　　 这两个小齿轮还如老和尚与钟。而老和尚撞钟的本意，远非得过且过，而是用心撞好每天应该撞的钟，以钟为佛，让人即使于几十里之外也听到晨钟的悠远清亮空旷而清醒，如闻当头棒喝，心头澄明，这种处事禅，还不够吗？
　　
　　 青春终将归还，像某个抽屉被缓缓关上
　　 多少雨水落在我的枕上，那是梦的灰烬
　　 写完的、写不完的信件都会有人收悉
　　 黄昏燃烧成最后的邮戳，恍如年少的吻
　　 ——《韶华烬》
　　
　　 对于青春的消逝，人们往往感怀。这里一点伤感和激情的怀念之外，更多的是超然物外之觉，不论良辰美景和大雨倾盆，都一样对待。“像某个抽屉被缓缓关上”，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尽管雨水落在枕上。“黄昏燃烧成最后的邮戳，恍如年少的吻”恍然好雪片片，哪里忧伤？有如雨过青苔润，雁过留声在，都是禅意的显现，而两相对比，更加空静闲适，并不会歧路亡羊，大哭而返。这是青春禅。
　　 苏轼《庐山烟雨》说：“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论者以为诗人观物悟禅，心境空寂旷达。观杨钟雄诗，直如此意。相信只要你秉着平常心，而不是暗怀偏心，私藏粗鄙，即使你不能在诗中看到庐山那样美丽神秘的烟雨和钱塘江那样宏伟壮观的江潮，你也会采撷一朵充满禅意的桃花，微笑，因为用心深处，一切声音皆佛声。
　　
　　 2012年4月29日
　　
　　 附原作发表地址：
　　 【争鸣】人间四月（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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