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篇]
　　 来，来，来，列位客官，听我拉段二胡，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喽！
　　 什么？您问我原来干吗的？呵呵，我呀，原来就是这皇城根下一个老戏子。
　　 啊？什么？您问我贵庚？
　　 哈哈，老朽这耳朵真不太好使了，实话告诉您呐，活多少岁数我自己都忘了，反正是黄土埋脖也快吹灯拔蜡了，棺材寿衣的早就准备好了，就在我家那四合院的北屋里，等我那天一口气上不来嗝屁了，它们也就派上用场喽。
　　 哟，哟，这位公子爷，也是在问我什么吧？
　　 得，今天啊，这弦子暂且不拉了，列位客官哪，咱们就唠唠嗑，权当一起说个书场。
　　 您们哪，别看我老啊，别看我现在这副街头卖艺的落魄相，不是跟您们吹牛皮，我年轻那时候儿，坐念打唱吹拉弹奏我是样样拿得起来，嗨，伶界人送外号“小叫天”，听说过没？哈哈，没有吧，一看这位公子哥就年轻，想当年哪，咱也在北京城这雕梁画栋朱漆描金的戏台上风光过。
　　 啊？什么？您问我怎么不唱戏了？
　　 嗨，一看您呐就外行，要不您就是取笑我，取笑我，人不服老不行啊，到这一截朽木的岁数了，您要让我登台亮嗓，那还不砸了场子。幸好啊，我年轻时攒下的功底还在，平时就在前门八大胡同那地儿，给戏院拉个弦子，另外我再悄悄告诉您呐，您可别笑，我呀，顺手还能摸一把醉春楼的头牌小桃红，哟喂，那小桃红细皮嫩肉水灵着呐，这姑娘也是的，常拽我的辫子灌个花酒戏弄我老朽，哈哈哈。其实哎，我知道，那帮姑娘们是真不容易，听我拉二胡也就思乡解个闷儿。
　　 什么？您说我一把年纪不怕人笑话啊。告诉您，我还真不怕，嗨，这世道啊，贱戏子和青楼女谁笑话谁啊？又有谁能笑话我们呢？有句戏文不也唱道，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在世须尽欢吗？怎么不是一辈子，我一个人跟这戏这弦子过这辈子，我觉得我过得挺快活，挺快活。
　　 不过啊，是有人说我年轻时入戏太深了，有人说我上辈子做过孽，有人说我这辈子受过女人的伤，还有人说我口齿不清得了疯癫症。他姥姥，我呸，跳脚呸，呸他彪脸上，哈哈。那我老朽就再口齿不清胡话几句，列位，要我说啊，这自古以来芸芸众生，四海环宇的，天为幕，地为台，天地之间其实就是一个戏台，所以都说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是呢，我笑啊，笑这前尘今世流转的千古红尘，不过一场人间大戏，笑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们哪，为了那些情啊爱的，虚耗了多好的青春年华，其实到头来啊，这曲终人散戏清场，全不过一场空，奉劝各位啊，千万可不要入戏太深了，哈哈，因为呀，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戏里戏外情仇爱恨的，你们呀，都糊涂着呢，根本不知这漫漫红尘里，谁是那戏中人？这戏中人，又是那个谁？
　　 [前生篇]
　　 我叫小蝶，家住江南苏州城。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别人眼中的美人胚子，母亲生就我一双眉角高挑的丹凤眼，也生就我一副清亮的好嗓子。所以在童年，我常把乡间歌谣信口拈来唱，洗衣，买菜，淘米，小小的我早早就把家儿当，都怪我爹病中撒手早西去，孤女寡母怎能不凄凉。幸而在我的童年里，衣食无忧家中有钱粮，母女相依为命也无妨，在那小桥流水下，我还有我的歌儿唱。
　　 徜徉在江南天青色的氤氲薄雾里，我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水灵俊俏。母亲却疾病缠身，家里度日开始艰难，不得已把我送进海堂社去学戏，这是苏州城有名的昆曲班子。师傅手把手地教会了我二胡，再加上我有一副好嗓音，吹拉弹唱也逐渐有了模样。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其实我自小就没少挨师傅的训斥，心中却无怨恨，我明白梅花香自苦寒来的理儿。只是在苏州城那些数不清的小桥下，我常在桥畔发呆怅望。桥下是那终年流淌的河水，可是那又不是河水，那是我一去不复还的童年。
　　 确切说，我的前世是一名女戏子，一名唱昆曲的戏子。
　　 苏州城里的周府，有名的望族世家。周府也是江南一代有名酿酒世家，这家的大少爷姓周名梅生。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家中窗外一树卧梅恰好绽放，因此得名梅生。在我十五岁那年，周府办寿宴，海堂社倾巢出动，恰恰也巧，那天师傅高烧三日未退，我被迫救场上台。琴师运弓揉弦点卯合拍，踩着铿锵响亮鼓点，我大方登台顶角亮相，水袖缠绵我眼波流转，唱得清脆如莺又情真意切。一曲终了竟博来一片满堂彩，自那以后，我在江南开始名声鹊起。
　　 周梅生就因为那场戏看上了我，倜傥公子软语温情垂情于我，我亦对周梅生心生欢喜。可是如此世家名门又怎能容得一个下九流的女戏子，周梅生的正室也对他大动干戈，一妾之地亦不肯许。虽我几欲断这份情思离去，却终是难敌周梅生三番五次海誓又山盟。
　　 他舍我不下，于苏州城北与我另置一四合小院，许我有了身孕再入周府亦不迟。
　　 自此我暂别了戏台净身从了良。那些日子夜夜美景是良宵，情语漫漫缠绵又悱恻，这也是我今生今世一段最快乐的时光。可毕竟周梅生有家有室，即使幽会也是避人耳目勿勿又忙忙，何谈朝朝暮暮，如何耳鬓厮磨卿卿又我我。周梅生亦为此烦燥无奈，他说他不敢休了那正室，周府诺大的家业一直是亲家鼎立支撑。唯一可行的相守之计便是私奔，他说他会带我走，他在想办法。
　　 有一天，周梅生告诉我，他在研究一种传说中的酒，这酒叫做逃情酒，喝了以后会让人产生一种假死的状态，人身一切活动机能完全停顿，如蛇类之冬眠。我不明就理笑他，说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啊，这有什么用。他说，小蝶，这酒喝了，可以假装死去，暂时逃避世上那些缠人的情仇爱恨，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要是我研究出来，就可以诈死。有朝一日诈死成功后，便可带你匿名他乡远走高飞。我被这奇异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帕捂住他的嘴，劝他别胡说八道再折了阳寿。但我心知他必是对我用情真切才如此突发异想，内心亦是激荡起伏，忍不住偎进他怀中对他软语安抚，梅生，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暮承欢？今生命中注定，我一名风尘戏子能得你宠爱，这样相处也好，我已知足，亦从不奢望其它。周梅生听得感概万分泪湿青衫，那一刻他拢紧双臂，怜我如稀世奇珍，我在他怀中亦是泪流满面不忍离开。我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假装微笑，却很难假装流泪。
　　 那些难忘的日子里，那方四合小院就是我俩小小的天地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数不尽的花前月下，我常轻扫峨嵋为他清吟独唱：“天为幕，地为台，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他是我仅有的观众，是我的前生里仅有的。只是这份爱若如此般永恒定格，该是多好。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总如那散尽流云般变幻无常。
　　 一年以后，周梅生来我这儿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的就不来了，最初我盼啊，在四合小院徘徊辗转倚窗回首。我盼啊，怅望着院中那方四角的天空盼着，盼得青丝脱落骨瘦形销，渐渐就不再盼了。在这冗长守望中，我什么都明白了，这逃情酒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不过是一种男人兴头上幻想出来并顺口的许诺。其实我从没为什么逃情酒欢喜过，空欢喜不如不欢喜，也压根没当真他会去酿那逃情酒。我看重的不是周梅生那些话，我看重当时说这话时的那个人，那颗心，那几行为我真心而落的泪。而此时的周梅生，已经不会再为我流泪了，已不再有那股子为我而酿逃情酒的心力了。因为情散了，一切就变了，我的心也就如风中残烛，着实疼痛却也只能着实无力地，灭了。
　　 唉，我不想这样来诉苦，可这世上的男人啊！呵呵，女人明明是可以看透的，可有时就是不甘来点透，宁愿自己活在那个幻境里骗自己。我呀，又想起周梅生的名，他出生在寒冬卧梅绽开时，而我怎么恰恰就叫小蝶呢，缘起缘灭缘如水，这蝶和梅也许本来就无缘，这些只是我一个人的胡思奇想，说到底，是这周梅生负了心忘了情，我笑呀，笑这旋旎溢彩的红尘在我眼中，也怎么就变了形状，不过是块诺大绯红的戏幔而已，蒙蔽了芸芸众生几多痴情的眼睛罢了。
　　 在那个时候，一个名声狼藉的女戏子已经没什么出路了，在我欲出家为尼时，我却发现我已然有了身孕，我求他最后一次来，再看他最后一眼，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我对他已经没什么奢望，只盼他能想办法再帮我一把，生下这个孩子。可他那时已经有了新欢，都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没来，只派人捎来了封信，信中廖廖敷衍数语，说着什么要继承祖业，高堂在上父命难违，还假惺惺说了句，今生只能欠了我，负了我，来生再还吧。
　　 我笑，我披散长发痴狂而笑，来生？还有来生吗？你周梅生并不欠我那一杯逃情酒，要说欠啊，你欠我眼泪，就算不为我哭，为你自己做的孽，你周梅生也该去流一回忏悔的泪。
　　 [后世篇]
　　 笛管鼓笙琴，生旦净末丑。人们都说京剧的底蕴是昆曲，那么昆曲也就是京剧的前世了。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说过，这只是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异想。据说我的祖上是江南苏州城的名门，靠酿酒发了家，后来生意做大了，做到了皇城根下的北京城，有一年还被选为贡酒进了皇宫，那是何等的光鲜体面。可那只是祖上几百年前的事了，我恨我出生的不是时候，因为我出生时早已家道中落，四壁清贫，家人在我小时就把把我送进了戏班子。
　　 我叫周琴衣，扬琴的琴，青衣的衣，天生就是唱戏的名字。人们都夸我唱的好，说我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哎，这其中辛酸又有谁人知？其实我自小就没少挨师傅的鞭子，不过我也不恨师傅，是师傅让我功成名就，各类旦角我是样样精通。我常扮京剧里的英俊瘦削的小生和武生，很少扮女相，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那女娇娥。我是那个时代有名红角，从北京城一直红到了上海滩，你们不知道我唱功有多好，一曲《牡丹亭》里，我只台上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别家院”，就已唱得台下众人如雾如痴泪水涟涟。
　　 可我再红我心底也有一抹悲凉，因为人们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多少年来这根刺就一直扎在所有唱戏的人心里。那时候，没有多少人真心看得起一个戏子，那时的上海滩也是烟锁春楼销魂蚀骨的地儿，无情就无情无义就无义，我也放荡不羁看不起自己，浮沉在盛名之中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身边不缺钱，不缺女人，我的钱也大把大把扔到了那些女人身上，可我从来就没有收获一份真情。我想，她们爱的也许只是那个戏台上的我，那个涂抹着浓重油彩面具之下的我。我有些悲哀地明白，我只能活在戏里，活在那些泛黄的戏折子里，不管那些戏是情是缘是难是劫，那戏中的千回百转疮痍百孔已溶入了我的血液，便也慢慢习惯了，习惯吟唱着那些前生今世的风花雪月，混沌度日。呵，戏在台上演，人在江湖飘，这道不尽的三尺戏台啊，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我风光了几年，不料竟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最要命的是嗓子出了问题，咽喉内似生了一块无法咳出的浓痰，声带发出来的音色沙哑浑浊，任我怎样扯起高音咿呀吊嗓，竟是阴阳声不分，再也唱不出一句像样的词儿来。对于一个戏子来说，嗓子就是命根子，这不亚于抽走了我魂魄，我是欲哭无泪。戏班子也急了，台柱子不能倒，最初也拿着钱为我寻求治病良方，可是遍访问名医竟都摇头叹气束手无策。戏班子渐渐不再管我，又有新人冒尖顶上了角，我无积蓄度日艰难，最后沦落到在班子里打杂跑个龙套。看别人风风光光站在我过去的位置上，从高高在上受人追捧到台下受人白眼，世态炎凉令我饱尝凄苦。
　　 我问一个和我一样跑龙套的，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不成？那跑龙套的人说，很可能的，都说戏子是有前世的，因为戏中唱的都是前世的故事，戏子这辈子永远在其中轮回着，许是你前世就做了什么孽，这才招来今生的报应。我啐怒，可笑，我不过问问而已，这怎么能信以为实。我也根本不相信这些荒谬的轮回之说。
　　 可这是在认识段小蝶之前。段小蝶是苏州城一个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戏班子，更没听说过曲艺场有一个唱功如此之好的段小蝶，她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其实我也只看了她一场戏，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就被她折服了，总感觉那抹轻盈如蝶的身影如此熟悉。
　　 遇到段小蝶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不能唱戏的戏子了。那天戏班子恰好在苏州城演出，她的戏班子人手不够，来我们这借跑龙套的，别人都不愿接这种差事，而我也只能干别人不愿做的活计。晚上演出，锣鼓过了个堂，我跟着众人粉墨登场来来回回几个亮相，烘托出了戏的声势，便像根柱子一样站在戏台一角，段小蝶出场了，手，眼，身，步，只见她娉娉婷婷，一抹水袖抛的行云流水，仿似铺展开来前世一抹绵长的幽怨情仇，一段清音细嗓的念白下来，她在台上眼波传神一招一式功底十足，字正腔圆的唱功温婉缠绵又荡气回肠，一曲《越女怨》悲悲切戚戚然，引来台下阵阵喝彩叫好。
　　 我在一旁观摩段小蝶，越觉似曾相识，真似前世见过一般。她一双眉角高挑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那眼底可否蕴藏了前世的一片情愁？一副清亮温婉的好嗓音，嗓音咿扬，那声声慢也勾起我几多心绪悲怆。我逐渐听得入了戏，我叹这戏中女身世凄凉幽怨长，叹这戏中男竟如此绝情又寡义。都是出身戏子，我也仿似听到了盛装之下，她那发自内心深处的泣血哀怨，想来她也是一位身世不幸的女子吧？同为天涯沦落人，心境忽而袭来一阵伤悲，戏台一隅的我竟生生忘了自己的角儿，无可抑制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