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涵一撩棉袍坐在了红木大椅上，就手端过刚沏好的碧螺春搭在嘴边呡了呡，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昨晚的事干得很漂亮，货出手得快不说，还见到了一个他一直想见的人，“这个人可是不一般啊！”他心里想着，眼睛飘向了窗外。
　　 汪子涵就坐的玉和茶楼位于街道的正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最让他的满意的是坐在这里不仅能喝到上好的茶水，而且楼底下的风景还会尽收眼底，各色人等都逃不出他眼里的那束明光。谁是干嘛的，来玉和茶楼干么不说猜个清清楚楚，也能蒙它个八九不离十。
　　 汪子涵今天来这的目的，是为了等那个人。这个人他很熟，却很少见面，平日里各忙各的，相聚的时候少。没事的时候汪子涵总想起她，想她的一脸天真，一脸稚气，一身灵气，忙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生意为重，生意为重。
　　 汪子涵经营一家不错的皮货行，做皮货这种事他是老来熟，打从老爷爷那辈起，汪家人就开始做这种营生，到他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他的皮货行主要经营一些上好的貂皮，也混搭着卖一些狐狸围巾、兔毛披肩。来得都是一些有钱的主，不是阔太太，就是大老板。所以，他总是很忙，忙着走南闯北地进货，忙着应对各色人等，忙着打理一些不得不对付的大事小事。
　　 因为认识的上层人物多，汪子涵的生意越做越好。三年不到的功夫，汪家皮货行就成了附近十几个大小城镇的皮货集聚地。人人唤他汪大老板，人人从下往上仰着脸看他。穿长袍大褂的人对他满脸堆笑，穿笔挺军服的人一样对他刮目相看，但汪子涵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不过谦也不张扬，沉而又稳。
　　 今天，他等的这个人也做皮货生意，不同的是她的皮货做得很精细，单挑一些女人家喜欢的零碎玩意卖，什么手提袋啦，小荷包啦，包括一双双缀皮毛的绣花鞋都透着卖主的一份雅致。汪子涵喜欢她，胜过喜欢手头的每一笔生意。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翠玉扳指儿，准备给她留个念想。做人吗，心里总得有个惦记，不然对不起老天爷给的那付七尺身条。
　　 她来了，一脸的娇嗔，袅袅婷婷地像一朵荡在风里的百合花。“这大冷天的，叫我到这儿来瞧风景，汪老板真是好雅兴！”她褪下身上的貂皮大衣，搭在进门的衣架上，一身水晶镶嵌的白绸旗袍便露了出来，衬着窈窕的身材一点一点飘向汪子涵，引得汪子涵心里暖暖的。
　　 “昨晚的生意做得漂亮，得好好奖奖你！”汪子涵一推手里的大茶盅，将翠玉的扳指儿交到她的手上，“有这个就有你吃饭的买卖，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到我这已经五、六代人了。我呢，也没继承的儿子，就留给你吧！”
　　 “汪老板这话说得，好像我白得了你这玉扳指儿似的，咱不是也卖着命地为您招揽生意吗，难不成换不来大老板一片真心！”那女子就手接了扳指儿，“下个月我出门进点货，有捎带的讲一声，都是生意人，不见外的！”
　　 “呵呵，紫灵姑娘真是会说话，一张嘴就惹人喜欢。我刚好有一批货要出手，你代劳，事成之后咱三七开！”
　　 汪老板倒是大方，现如今北边的生意不好做，人人都像防贼似的防着北去的人，连过七、八道关卡不说，还得孝敬各路人马，真是挣的不如赔得多。也行吧，反正有您大老板罩着，我就走一趟。”
　　 “好，喝茶、喝茶！”汪子涵扭脸招呼着站在身边胖大的店小二，“上最好的清茶给紫灵姑娘！”
　　 “好咧——”门口的小个子店员应和着跑了出去。
　　 “瞅瞅，喝个茶还得两个人盯着！”被唤着紫灵的女人撇撇小巧的樱桃嘴，眨巴了一下眼睛。
　　 “关键时期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汪子涵瞥了一下身边的胖大汉子，畅快地笑了起来。
　　 午时三刻，俩人离了身，走下玉和茶楼，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踏着自己的步子，分开了。
　　 再到玉和茶楼已经是七天之后，一日本军官邀了汪子涵来喝茶。汪子涵一步三阶地登上玉楼茶楼，展开一脸的笑容，拱拱手，“一藤君，来晚一步，失敬、失敬！”
　　 “请——”山口一藤向前探了一下手，招呼汪子涵坐下，“请汪君来，是有事请教！”
　　 “好说，好说！”汪子涵依照日本人的规矩跪坐在竹木塌上。
　　 “这个，你认识？”山口一藤将翠玉扳指儿放在眼前的茶桌上，“是一个女人的东西，据我们调查是你送给她的！”
　　 汪子涵接过翠玉扳指儿，仔细地瞧了瞧，“没错，是我的玉板指儿，送给紫灵姑娘是因为托她经手一批买卖，怕舍了人情！”
　　 “汪君和她是什么关系吗？”山口一藤瞪大牛样的眼睛盯着问。
　　 “会是什么关系？不过是有所交往的生意人罢了！”汪子涵坦然地望着山口一藤，“莫不是，她有什么问题？”
　　 “是的，她私运军火，被我缉查人员缉捕，正押在宪兵队的大牢里，希望汪君密切配合，查找收货对象。那女人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态度很倔强，我们的审问很吃力。”
　　 “你的意思......她，通匪？”汪子涵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这事我可不知道，我们认识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她经手过我的几笔货，人精明麻利，是个好生意人。一藤君，我可是正经生意人，汪家皮货行也是正经生意行。你的上司小源君是知根知底的。”
　　 正是因为小源君，我才请你到这里来。这个玉板指儿不应该有其他用途吧！”山口一藤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
　　 “能有什么用途，玩意而已！一藤君喜欢，不如留着！”
　　 “帝国军人怎么会讨要这种东西，案情明了之后我会还给你！”山口一藤收好翠玉板指儿站起身来，“有什么特殊的情况还望汪君联系我！”
　　 “好的，好的！”汪子涵满脸含笑地站起身，眼望着山口一藤出了门。
　　 初春的天气有些微寒，空中零星地飘下几片雪花。大街上的人像缩了脖子的鹅，蹒跚地走着，宽大的蓝黑棉袍罩在踢踏的脚步声上，抬眼望去，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
　　 汪子涵要了一壶经常喝的大红袍，开始品有些苦涩的味道。滚烫的茶水落下肚去，滚烫的酸楚爬上心头。参加革命也不少年了，他眼见着喜欢的人一个个离开，却很少落泪。对他来说，泪早就变成一味药，沿着红蓝的血管埋进骨头里。
　　 那个雨天，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她才八岁，束着两条细长的小辫子，上面系着黄色的绸布蝴蝶。十二年的分开，对他来说如同连在记忆里的几个片断，会时不时在心底里回放。站在大槐树下向他挥手告别的小姑娘，牵着他的走过长长巷子的小手，梦一样在每一黎明呼唤着她。
　　 “爹，记得带风筝回来啊！”
　　 “好，给灵儿带风筝回来——”
　　 那风筝一直挂在他的心里，他却再也没回去过。他的营生决定了他一生的奔波，也决定了他一生的想念。
　　 窗外的风变得凛冽起来。寒风中，任由疼痛蚂蚁一样爬遍全身，汪子涵看着半空飘散下来的雪，觉得手心都是冰凉的。喝完两盅茶，看看天色有些晚了，他才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棉袍，一步步地走下楼去。
　　 “汪大老板，走啊？”胖大的店员躬了一下身。
　　 “走咧——”他点着头，谦和的笑挂在脸上，“下次进了好茶，招呼我一声。”
　　 好咧，汪大老板慢走，有空来啊——”
　　 青石板上流淌着融化的雪水，伴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吟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