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微蓝的潮湿容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我觉得是这样的孤独。
　　 ——题记
　　
　　 北京天坛附近有一条叫体育馆西路的小路。她是这家半地下旅店的老板娘。小北来时她正在房间里打着麻将。牌桌上有二男二女，长期租那就六百块钱一个月。这是最低价格了。她对小北说话的时候手指间夹着香烟正丝丝袅袅。是外国的一个牌子，市面是很难买到。准确说她是一名美丽少妇，涂很艳的口红，半卷着头发。房间里暖气很热，她穿着紧身的保暖黑色内衣，脖颈之间暴露着白皙的肌肤。那是一种少见的白，非常醒目。关于房间价格小北没做什么纠缠。直觉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这种直觉不仅仅来自脸上的沧桑，眼睛会更多的透露某些秘密。就在这时她女儿回来。很漂亮，骨感身架，走路时的腰肢很柔软。神色落寞，眼睛里有点睡眠不足的血丝。她问女儿今天挣到多少，女儿懒散的说，不多，一千多点。她吐出一缕淡淡的烟丝，扫了小北一眼。对着发楞的小北说，很好奇吧。这是我女儿，十九岁。我十六岁生下的她。
　　 第四天的晚上，小北上了老板娘的牌局。玩的都不太大，几圈下来小北输了有几十块钱。老板娘很开放，嬉笑怒骂间声调很高。麻将搓的哗啦啦直响。有个安徽男人挑逗性的说荤段子，她一双媚眼盯着对方也咯咯的笑。快十二点的时候牌局散场。老板娘手风顺，大约赢了二百来块。打牌的都是长期的房客，和老板娘关系厮，。嚷嚷着起哄让老板娘到钱柜请客。她虚情假意的应付着他们走，却抽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递给小北。她说你是新来的，不想赢你的钱。小北笑笑说不必这样，愿赌服输。她没再说什么，收了起来。小北洗刷过后在楼内的过道路过她独居的房门，里面隐约飘来邓丽君的歌声。在北京的深夜中，楼道内的灯光昏黄，夜半的歌声轻轻浅浅有种淡淡的鬼魅。那扇门背后，是一位喜欢抽烟的寂寞少，可能掩藏着某些醉生梦死的回忆。
　　 她们母女之间丝毫看不出寻常人家那种固有亲情，彼此之间的情感异常冷漠。女儿挣来的钱多半给她。开始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只知道收入不扉，白天一般是睡觉，傍晚出去回来到深夜。
　　 冬青告诉小北说她女儿是专门做特殊服务的。冬青是小北在这里第一位关系熟稔起来的朋友。这种工作也有低级和高级之分，冬青说她活动在固定的高级外资酒店。北京有钱的男人很多，她的工作就是陪伴他们的垃圾空虚。冬青没说的很直接，说她长的漂亮，印度舞跳的也很好。已经做了快二年了。工资日结。有时候钱少了母亲就给她脸色看。
　　 冬青是河北人，年龄比老板娘的女儿大二岁，过去是搞体育的。这一行吃青春饭不容易出成绩。在北京漂着也曾找过工作。在崇文门附近港资的新世界商场做过化妆品专柜的推销员。后来因为腿部有旧伤，站的时间太长索性就辞了。她在这家旅馆已经住了一年多。男朋友是她唯一的陪伴，每隔二三个月来一次。
　　 冬青很能抽烟，身边没有烟时，时常问小北要。她麻将打的也挺溜。她男朋友是一支B级球队的主力球员，很少回来。每次回来会在晚上把她折腾到深夜。小北的房间在隔壁，有时候能清楚的听到冬青沉闷的呻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幸福。小北一度怀疑冬青的男朋友有虐待狂的倾向。但冬青男朋友走的时候会留下一部分钱，足够维持到他下次来。尽管这样，冬青说她爱他。有时候闲聊，几句话过后她就开始提她男朋友，不住的说他以后会出名的。冬青是那种固执的女孩子，固执的相信着自己的爱情。
　　 老板娘请小北第一次去钱柜是二个月以后。她开着车在午夜北京的街头穿梭。可能经常来的缘故，好些服务生都认识她。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很高，她脱下了羽绒外套扔在了沙发上，有种淡淡的香水味在房间弥漫开来。她胸部很紧，胀满着黑色内衣，身材丰腴凸凹有致。她要了果盘和克罗娜，点燃了烟又点了邓丽君的歌，不唱只听，然后大口大口的喝酒。
　　 她开始说她的家是南方的，上中学的时候特别喜欢邓丽君的歌。那时候学校旁边有一家卖盒带的音像店，开店的男人很帅，大他差不多十岁。这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那时候没什么钱，只愿意在店里长时间的停留听歌。后来这个男人单独和她约会吃饭。她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玫瑰花，这个男人说等她再大些会娶她。她很轻易的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这个男人。她和他是有过那么一段仅有的快乐时光。那时父亲去的早。母亲早早的就改嫁。她个性又倔强，继父根本不管她。母亲知道这事后狠狠的打骂也无济于事。所以十六岁那年就缀学了，然后怀孕生下了女儿。
　　 她已经喝干了二瓶啤酒，像陷进了对往事的追忆。房间内的邓丽君的《小路》有着淡淡的忧伤。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旅店里熟客朋友也不少，小北望着她问。她说没错，旅店里长期住的男人基本都可以称之为我的朋友，那个和我们打牌的安徽的男人很早就想占我便宜。在不少男人眼里我是一个寂寞少妇。他们在这里住的价格是你的几倍，他们有的人可以住更好的宾馆。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宁愿在我这里长期住下去吗？因为他们想的，只不过是怎么才能上了我的床。他们不是朋友，我们互相利用，所以没有任何的信任可言。她说出了小北心中的答案。老板娘看似麻醉却具有同样的敏锐。
　　 她酒量不错继续喝酒，然后频繁的抽烟。小北说那个开音像店的男人后来并没有娶你是吧。她说娶了，那时候孩子已经六岁，但结婚后不到一年就离了。他爱酗酒，我个性尖锐，吵架是家常便饭。他第一次打我是在他喝醉的时候。我望着镜中脸上的红肿指痕，咬着牙发恨要离。我承认那时有赌气的成分，但我要惩罚他。他后来求过我，说仍然爱我。可那时我心里恨他，我的贞操和少女时代都给了这么一个男人。这和我想像中的生活面目全非，但不可否认我确实爱过他。这些年来，这是我找到的答案。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爱过的男人，给过我仅有的快乐。后来当我想要再重新接受他的时候，他已经移情别恋和别人结婚，这更加加深了我的恨意。
　　 于是我很快认识了第二个男人。他做丝绸生意，那时候我二十多，他四十。他在北京一些大商场里有专柜。他把我带到了北京。他有家室，我们没结婚。他一直说离了要娶我，有过那么几年过的挺安静。女儿打小有些艺术天分，我的心思开始放在陪养女儿身上。坦白说对这个女儿的心情很复杂，尽管是我亲生的，但一想起她身上流着曾经爱过男人的血液，心中有时会不可抑制燃起一种仇恨情绪。
　　 我花了不少钱送她上舞蹈学校。后来她辍学和一帮不良少年混到了一块。我骂过打过她，不再给她一分钱。她干这一行我是知道的，我默许了，甚至还有些对她父亲报复式的快感。有人说我有些心理变态，但我自己的生活都已经掌握不了，根本也管不了她。这个四十多的男人我跟了他八年他也没离成。我不能这么消费掉八年的青春。这八年我明里暗里也有了不少积蓄。如果人得不到，那就要钱吧，这是最现实的。至于和他的关系就像鸡肋，他年龄大了，身体上也满足不了我。我和他最初还有些激情，但没有爱情，有的最多可以叫做感情。
　　 八年后他生意失败，我也不可能再跟他了。还算他有良心，通过朋友以极低的价格帮我联系到这里的房子，开了这家旅店。前几年在北京这是最稳最赚钱的行当。那时我还算年轻，我需要男人。梦想过结婚，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后来又遇过到两个臭男人，一个大我十岁一个小我十岁。我姐妹里要好的人曾经说我有过恋父情结，更容易被老男人勾引。我也曾对这个问题感到眩晕。
　　 那个年龄大的是情场老手，在北京住着四室两厅的房子。那一段时间我真把他那里当成了家，和他出双入对，买来鲜花点缀，考虑着家俱怎么布置，和他一起买菜做饭，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但他睡了我两个月他就玩腻了，人间蒸发。再去找他的时候，房东说他搬走了，四室二厅的房子原来是租了半年。自那以后我发誓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也不想再结婚这事。为什么都是男人玩我，我为什么就不能玩男人。所幸旅馆的生意一直很好。我喜欢和长住的男人若即若离打情骂俏。我渐渐有些钱，但感觉活的很累。北京的一些朋友里有吸大麻的，我只试过一次就放弃了。生活很空洞。
　　 后来遇到那个年轻的男人小我十岁。我才自己搞清楚，原来我同样也会被年轻男人吸引。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帅哥，却有点女人的阴柔。他从广东那边来北京漂的，是我这里的一个房客。他嘴很甜。性格幽默又善解人意。和他在一起我有种回到少女时代的感觉。他后来说喜欢我，说我漂亮，有成熟的女人味。这些是别人对我说烂了的话。但是听到他说时，我的心是砰砰的跳过，自己的誓言在他面前崩溃。他是我开这旅店以来唯一一个上过我的床的男人。上过一次我就一发而不可收。在我的深夜的房间里，每次做爱我们的身体都很疯狂，极致的快感会让自己的身心在床上醉成一团花。做完爱以后我就让他回自己房间睡。我喜欢在自己光线很暗的房间里独自面对黑夜，抽烟，喝点红酒，再放上邓丽君的歌。然后，我想起最初的他，那是我唯一的爱情。很奇怪的感觉，刚与别人做完爱，然后又开始怀念另一个男人。可我的身体渐渐离不开这个年轻的广东仔。这么多年以来我跟的都是老男人，也许被压抑的太久，找不到合适的安慰。我知道他不可能娶我，但他带给我的不只是身体上的满足，或许还有某些我少女时代感觉的缺失。在他面前我不再化很浓的妆，不会涂很艳的口红，素颜朝天。他只交了一个月的房租，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我不仅没有跟他要过一分钱，还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我明白他对我的利用，但我欺骗自己。就是这样，还是留不住他。
　　 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夏天。他开着一辆红色奔驰，车里面的女人年龄够当他妈。他在路口等红灯过去，天气很热，我在路边等着过路口。他看到了我，我以为他会扭过头装做视而不见，他却对我笑，他的笑有些神秘。那一刻我猛然一阵眩晕，像被别人脱光了衣服，在夏天的十字路口冷汗直流。我感觉自己很像一块抹布，被不同的男人使用着，用过的男人觉得脏了就会把我丢在一边，没用过的在排着队等着用，在我的生命里排着队。我承认我很寂寞，一站一站的，没有尽头，看不到终点。看看我遇到的男人吧，她自言自语的，有些倦意，醉眼迷离的望着小北，突然她把头埋进了小北的怀里，断断续续的抽泣。小北把衣服给她在身上，沉默着叹息了一声。她就在邓丽君的歌中，在一场宿醉里沉沉睡去。
　　 春天很快来了。冬青在洗衣服。冬青又开始对小北说起她的男朋友，她说他时间紧训练的任务又很重，她说他是队里的主力队员，今年球队成绩还行，有几支中超联赛的球队私下和他有过接洽，下一个赛季很有希望转入更高一级别的赛事。冬青说那时他的收入会成倍的翻翻，她就不用再住在这里了，会有很多钱。会有宽敞明亮的房子，会有位在足球界有名气的老公。这次他回来，她要分分秒秒要陪在他身边。冬青使劲的揉搓着衣服说的很甜蜜，就像温柔的紧攥着幸福。
　　 冬青很年轻，但已经有一种老年妇女病态般的唠叨，小北会耐心的听下去。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她没什么朋友。这种絮叨是她之于孤单的唯一依靠。小北知道她的寂寞，小北见过她男友一面，很冷漠的一张脸，很壮实的身体。冬青见到他是满面的欢喜，他对冬青的神情就像大人对一个小孩，或者他有些过度的成熟。
　　 晾衣服的时候要去楼顶上的晾衣场。冬青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让小北帮忙，小北陪她到了十三层的楼顶上。小北还是第一次到楼顶上。或许在地下待的太久，突然之间眼前的世界一下变的开阔无边。俯眼望去，这座巨大的城市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绿意。西北不远处是天坛，那天坛金顶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东南方向是北京游乐园，过山车上隐约传来游人的刺耳的惊，。摩天轮在缓慢的转动。
　　 小北带烟了吗，冬青时常这么蹭小北的烟。小北知道她没收入在钱上有些紧张，有时候干脆就直接给她一盒。小北问冬青，怎么没见你回过家。冬青深深吸着烟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家在河北农村的山沟里，指着天和地吃饭，说白了就是很穷。我年轻也算漂亮，是不能这样过一辈子。男朋友是我体校就认识的，他很有前途，我什么也干不了，他也是我唯一的希望。冬青说的有些百无聊赖。冬青，我能问你一句话吗？问吧，我们是朋友，没什么的。小北怔怔的看着远处的风景。小北说冬青，你想过没有，要是假如你男朋友有一天离开你，你会怎么办。冬青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的踩灭，有短暂沉默，然后对小北说，我想过，你没来之前就想过，就在这楼顶上一个人想过。我什么都给了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就从这楼顶上跳下去。
　　 老板娘的女儿在夏天的时候离开了北京，为爱情出走，只留下了一封信说爱上了一个山西的煤老板。小北后来知道的。有些日子她情绪极不稳定，但在人前仍然强装笑颜，牌局上手风不顺输钱的时候多了，不打牌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极少出门。那个安徽的男人曾经试图进入她的房间，但得到的是一顿臭骂。有人说除了那个广东仔没有第二个男人进入过她的房间，有人说老板娘的衣柜里还保留着少女时代穿过的的几件衣服，有人说老板娘喜欢在房间里脱光了自己照镜子，欣赏自己的裸体，欣赏着自已一件件穿上二十年前的衣服。小北想起最初见她的时候，她的白皙其实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邓丽君是逝去的一个人，歌声却是有记忆。她仍然在回忆的歌声中过活。白天和黑夜对她而言没有区别。只是一个人如果开始习惯在回忆中生活了，那么苍老已经开始逼近。
　　 冬青男朋友不久回来，两个人整天泡在房间里很少露面。深夜里很安静，隔壁冬青房间里又传来沉闷的呻吟声，不像痛苦也不是幸福，掺杂着哭声。冬青的男朋友只待了两天就走了。他走后冬青脸色很差精神恍惚。一天傍晚的时候，小北忙完了业务的事刚回到旅店，老板娘忽然问看到冬青没有，今天一白天没见她人影，打牌三缺一去找过她，房间里也没人。小北心头蓦地掠过一丝惊惧。小北来到十三楼的顶层时，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楼顶刮起了很大的风，夜有些凉。小北在黑夜里发现冬青。她坐在楼顶的一角，抽烟的身影蜷缩成一团，火红的烟头在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晃来晃去。她对小北说，我不会跳下去的，我还没有这份勇气。死只有一次，爱情还会有第二次的可能。我是不会用生命去坚持爱情的完美。小北说冬青下去打会牌吧，羸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冬青没有回应，目光感谢的看着小北，然后告别，说明天就搬走。
　　 小北那天晚上陪冬青在楼的高处待了很久，俯视着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远处的车水马龙像模糊了的点点星光，很美。
　　 在冬青走后小北偶尔在夜晚也来这楼顶的高处，一个人抽烟，看城市夜景的霓虹闪烁，在别人的故事里也会审视自己的过往。有点月色的时候，天空并非纯是渺茫的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漫向无边的远处。有的时候，偶尔会看到远方不知名的远方有烟花升起，绽放，湮灭，像一朵朵寂寞的花儿，像她们寂寞又短暂的爱情。又能怎么样呢？愿或不愿，甘或不甘，都是一辈子。从平淡到迟暮，从红颜到白发，浮生百年换来清冷一梦，宛如水中的最初的倒影，远远的观望看上去很美，若一旦用手指触碰，却只是指尖零碎的波光。那些远处盛开的烟花的确美丽，但最终也刻着岁月的伤痕，掉入记忆的尘埃，然后在某一个恍惚的瞬间，便刹那老去，或许只能于流光碎影里。无奈华丽的转身，放逐自己，放逐爱情。然后。从此。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