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小说】辫子
蓝天上飘着大朵的云,妈妈在白云上面把长忆托上了九天。长忆飞啊飞,又落到云上,他闭上眼,装睡。妈妈长辫梢轻轻扫过他的肚脐眼、脸蛋、鼻孔。他装不下了,好痒啊。
一个喷嚏长忆醒了,还是一个人睡在他家的黑色老式床上。
天还没亮透,云霞站在托板上,高高的身子差点要碰到床的木蓬顶。长忆揉着眼睛坐起来:“又拿辫子痒我,害我还没来得及跟我妈说上一句。今天你怎么这么好看呢?红衣服,辫尾子上还扎了红绸。好看呢,像我年年把人家对联抠下来,用水漂,漂了漂了就是这样的红。”
云霞等他说完:“长忆,姐穿得好看是让你看一下,让你好记着姐。”
“姐,我最喜欢你的大黑辫子了,最喜欢你,谁都没姐好看,长忆记得呢。”
“傻弟弟,孬弟弟,姐要走了,往后衣服你自己洗了。”
“姐,你到哪去?”
“我不想跟那个人,那个男人送了好多东西给我爸,要我嫁过去,姐不想,姐就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山那边。”
长忆呆呆地瞪着云霞流下的眼泪,半懂半不懂,“我知道了,姐莫哭,姐要像我妈那样,不拿辫子痒长忆了。长忆听话,记着姐,等姐回来。”
“姐偷着走的,我爸我妈还在睡,谁都不知道,就对长忆一个人说了哦。长忆,姐走了,到吃饭时不要玩忘了,看到很多烟囱冒烟,你就要去吃饭。人家吃过了,就没吃的、饭冷的了。有狗的人家不要去,骂你给你脸色的下次不要进那家的门。一个人的碗筷要洗干净,不能懒。帮人做事也别累着,有劲就多做,做不了就讨着吃,啊,要记得姐的话,我走了。别说我来过。人家找到姐,姐又要跟那个人了。”
长忆倒在床上,望着床顶。经年木头的节疤有些模糊,有的像个人脸,没嘴有眼,有的有五官,没脸。
深冬的阳光暖和地照着,草木灰染的土布破长褂齐小长忆膝盖。小长忆赤着脚走在化了阳的小路上,自己踩着自己单薄长长的影子。黄泥巴星星点点地甩到他露出的小腿上。行人总停下来:“这孩子,不怕冷,天养人啊。”“可怜这小东西了,作罪呀。本来多好的一家啊。”“来,来,上家来吃两口。”
小长忆父亲十四岁就被征兵,二十出头部队驻扎在南方一城市,军旅生涯把他造就得高大魁梧,行军中还学会拉一手好二胡。他与城中戏班团长的小女儿唐婉一见倾心。唐婉小巧秀丽,歌喉婉转动听,有一对漆黑的大辫子。二人在城中轰轰烈烈地爱恋着,有一天,他们手拉着手离开了,长忆父亲离开了军队,唐婉离开了她的戏班、她的家乡父母兄弟,到了生养长忆父亲的大山沟。
唐婉没走过高低不平的山路,进山半年都是男牵女歪歪斜斜地走在田间地头。一年后,唐婉头戴草帽,身穿土老布,也能够种菜打麦了,除了改不了的清脆话音,婷婷袅袅的走路姿态,已分不出她是城市中的大小姐了。晚上萤火虫挂在稻梢头、大树中,他俩就着月亮,一个高声拉,一个轻声唱。小长忆在不知不觉中生了根。
小长忆两岁多的一天,一伙人扛着红棍子,把他父亲五花大绑押走了。唐婉天天拖着小长忆,爬上屋后最高山顶。又一天,唐婉穿上城里带来的缎子上衣,白底细叶红碎花,梳上两条整齐的大辫子,上了山顶。小长忆闻着妈妈辫子香、躺在妈妈的怀里。天上乌云滚滚,正头顶却露出一片圆形蓝天,像老天开了一只蓝眼,无数云脚在眼眶边急速闪过。唐婉亲了又亲小长忆,说:“宝贝,想妈妈就来看天上的云,妈妈在上边。”
从此,小长忆就一个人了。
小长忆靠着百家饭百家衣长大了,一点不像父母,矮墩墩的,还外八字,只数得清十以内。心智还像孩子,仿佛时间停在他妈妈走的那年。
长忆只能给人家挑打屋基的土,种地要的灰,过年杀猪打豆腐用的水。正常劳力20元一天,他半价,谁定的就不知道了。那时乡下还不会从山上引水,也没见过挖土机,长忆倒也攒了一点点钱,按人家教的放在鞋后跟下,过年也能穿上自己买的新衣新鞋。
云霞跟他一起长大,她给他洗衣,把家里的蒸红薯偷给他吃,也用辫子痒他,听他拨弄他爸的二胡,比老鸦嘎的还难听。除了长忆,床,一间破屋,他爸妈就留下这二胡。二胡有雕花龙头,嘴巴还含了一棵绿珠子。长忆总琢磨着把它掏出来,可总是到了嘴边又滚回去。有天长忆真的掏到了珠子,龙头竟从中间裂开了。
可云霞也走了。云霞走了,自来水也流进了屋,挖土机也进山了,长忆几近失业。他腋窝夹着一双筷子一只大海碗,在村落中乱走,哪冒烟就在哪吃。他撩起褂子角将筷子一擦,双手接过热饭,说声:“难为了”,就开始吃。
过了好几年云霞回来了,带了两个小儿子。长忆也随着人群挤进去看。云霞富态了,穿着大皮袄,可是,大辫子没了。长忆问:“不对不对,你有辫子的。”云霞哈哈笑起来:“那两个小的乱扯,我剪了。卖了钱,200块。”长忆又让人给挤出来了。
下次长忆碰到来剃头的,长了个“心眼”:“头毛也能卖钱么?”
“能啊,长头发能卖,还很值钱呢。”
长忆盘算着:“辫子就能卖200块呀。头毛是自己长的,又不花什么,又不像看猪,还要喂猪食。”长忆决定留头发,其实,他不缺钱的,他要不要钱无所谓,因为他可以什么都不买。
剃头的再来,让长忆理发,长忆不理了,说:“我要留辫子,卖钱。”头发长了像鸡窝也不好,长忆就请村里人帮梳头,人家估计是嫌他不洗头不给他梳。没办法,长忆出了每次两毛钱的梳头费才解决问题。
日渐拥挤的乡村街口上,一位四十多的人,矮墩墩的,还外八字,腋窝夹着一双筷子一只大海碗,穿着褪色蓝涤卡装,梳着齐颈的两根细细花白辫子,扎着两根红头绳。一群人跟在后面:“长忆,你留辫子做什么?”
长忆乐呵呵地答:“我卖钱。”
大家哄地一笑,“哪个梳的?”
“花两毛钱请人梳的。”
“你要钱做什么,找媳妇?”
长忆摸着他的小辫子:“不要媳妇,要辫子。”
夏去冬来,长忆辫子齐肩,花去几十块梳头费了。又不小心长了虱子,长忆多了一桩事,天天坐太阳底下捉。人家劝他:“长忆,还是去剪了,你这种长虱子又硬得像猪鬃的还有白的,不值钱的,剪了。”
“你骗人,云霞都卖了两百块。”
有天村长来了,老远就说:“长忆,好事啊,镇上办了养老院,你最符合条件。到那你不用找事做,也不用讨饭了,有房间有床,什么都不用自己买,国家养你。”
长忆说:“那边有梳头的不?”
“哦,听说都长了虱子,你去之前得理掉,要不传给别人了。”
“那我就不去了。”
村长大手一挥:“咦!你还不去?全村人都推了你去,还有人想去还不够格呢。名都报上去了。马上来人给你剪头发,送你去!”
两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夹住长忆,把他紧紧按在长条木板凳上。剃头的解开红头绳,扔在长忆死命抵地的两只脚边。剃头的又拿出闪亮剃刀,在污秽磨刀布上狠狠地擦几下,“哧”一下像刮南瓜皮,长忆头上亮出一道雪白皮沟。那些卖不了钱的头发,有黑有白,在风中浮着,转着,轻飘飘地落在长忆破衣上,地上,围观人的肩膀上。村长在旁边伸着手指对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长忆说:“光头好,不会留虱子籽,干净。”
长忆光着个头,在去几十里外镇上之前,爬上屋后最高山顶。
云细密地绕着长忆周身,风一吹,又忽有忽无,如神龙出没,蒸腾上天。像小时候那天一样,长忆正头顶又开了一只蓝天眼,阳光从中散射,照着挂着汗珠没有了辫子的长忆,好似一尊亮佛。
2008070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