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军有一项特殊的才能，这项才能让很多人看了都要瞠目结舌，愣上那么一会。有些事，人的脑子总是有些直，难得转过弯来。
　　 其实，全世界的很多角落，都徘徊着那些小小的黑点。在你平静地享受生活的那一刻，嘤嘤嗡嗡跑来搅扰你。写在纸上，也就比我打的标点符号稍大一点。看在眼里，也就一颗比较大的沙子而已。
　　 眼里揉过太多的沙子，这么突兀地跑来搅扰你的那么几颗沙子，应该不算大问题。就算再白净的女孩，难道脸上会没几颗小小的黑痣、雀斑或者暗纹什么的吗？
　　 有就行了，也别用显微镜去找啦！生活就这个样。苍蝇在你眼前的空间里飞，就让它飞一会，没什么。眼前的那片空间，属于你的视野，更属于苍蝇的生存空间。
　　 苍蝇要是就那么老实地呆在空中的那一点上，大家各不相扰。问题是，苍蝇老是飞来飞去的，很不安分，一会站在一盘菜碟的边缘，和你一同就餐。一会站在你脖颈后面裸露的皮肤上，轻轻搔动颈后的细毛，好痒啊。或者跟着某个客人也去洗手间，然后再回来。我们是可以洗手的，苍蝇那一双手，到哪里去找洗手液，到哪里去找水龙头呢？
　　 “什么事都不能想，如果想象破坏了你的情绪，你就把眼睛闭上。让一切都陷在黑暗中。”
　　 坐在对面的李清军，手一伸，嘤嘤嗡嗡的音乐就崩断了一根弦。这时候，才要把眼睛闭好，闭得紧紧的，不要偷看。在李清军的手心里，那只小小的苍蝇已经碎了。
　　 在少林武学中，好像有人这样练过，用一双筷子，凭耳朵对声音的感觉，伸筷子出去，把苍蝇夹住。那是至上的武学修炼，除了佩服，我们还能干什么？
　　 “你用筷子行吗？”
　　 李清军当然不行，他也很伤心。闭着眼睛手又那么一伸，然后缩回来往桌上一放。苍蝇躺在了桌子的一个角上，像一篇文章中的一个小小的逗号。他站起来，走了。
　　 快五十的人了。李清军头上的毛发渐渐稀少，留出一大片空白，等待苍蝇来停留。没有苍蝇敢到他的“飞机坪”上停留。那是一片绞杀苍蝇的坟地。
　　 在李清军手伸出去可以触到的地方，不会有苍蝇的活动空间。精、准、快是李清军的口诀。
　　 迅雷一样的动作，秃鹫一样迅捷，灰兔一般快速，猎豹一般奔跑。如果用在古龙的小说里面，就是一个字——“快”。
　　 在你还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像风一样，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动作。这一切，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蛮横，粗野，不礼貌。这会伤害很多人的情感。特别是这一系列活动以后，会有一个小黑点躺在那里，让你参观，让你恶心，让你感觉难受，甚至觉得受到了小小的藐视。
　　 李清军的个子不高，一年四季都喜欢穿一件灰扑扑的外套。外套很大，像一个小孩错穿了大人的衣服。而且很少洗，油垢的颜色和衣服的本色混在一起。
　　 腰背总是伸不直，样子很严肃。他的样子落魄，生活也一直这样落魄。在他内心里，生活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私人开饭馆的人很少。俱乐部前面是公路，公路旁边是铁路。几条横贯而去的铁黑色激荡着铿锵的声音。
　　 几乎是一夜之间。在公路边搭起了一排油毛毡房屋。公路比铁路高三四米，房子的出现，阻挡了看往铁路轨道的视线。只有哐当哐当的声音，交织在公路的汽车声中。那些房屋的建造相当的草率，破烂的砖头，不规则的石头，粗糙的木头，甚至有从铁路上抬来的枕木。
　　 这不影响李清军的豪情壮志，他开的是家小饭馆，家常的炒菜，收费也不贵，而且味道也不错。李清军捆着一条油腻腻的围腰，搭着一张黑乎乎的毛巾，招呼着走进低矮饭馆的客人。
　　 收到李清军口袋里来的，是很多油腻腻的票子，钱，粮票，揉着进入他的口袋。一张一张，累积着他的梦想，他想富起来，成为走在大家前面的一拨人。
　　 俱乐部的旁边是乘务员公寓，从阳城、嘎吱镇、宣威来的乘务员，吃腻了公寓食堂的饭食，自然成为李清军的常客。乘务员走南闯北，嘴巴吃得很刁。
　　 刁也不怕，在当时那个年代，就那么个条件，饭菜的味道能做出李清军的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也就是家里炒菜那种感觉，多些调料而已，收的价格也不高，小店慢慢就热起来。
　　 钱钞一张一张到手里攥着，感觉确实不错。一段时间以后，他到供应车上抬回了一台日立彩电。
　　 彩电的到来引来了许多不同的目光，他把电视抬进父母的那两间灰暗的房间，房间的色彩立即发生了变化。羡慕和妒忌的情感，在刚刚进入开放年代的人群中间，产生了一些微澜。这就是钱，一张张油腻腻钞票带来的感觉。
　　 李清军的父母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逢人就谈李清军，说他这个儿子怎样能干，怎样有孝心。在他们的嘴里，李清军是世上难找的好儿子。
　　 李清军听了，只是微微地笑。
　　 以为这样下去会因此发财的，但是这种好感觉李清军没能维持太长时间。有人说他太嚣张，有人说他不拘小节，有人说他得罪了某某人，说什么的都有。他心里明白，不是那些原因，全都不是，而是另有隐情。
　　 以当时的条件来说，在青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一些小黑点并不算什么。大家和这些飞翔的黑点一同生活着，并不冲突。
　　 稀疏的黑点，偶尔来搅扰一下，伸开手掌，像蒲扇一样摇摇，把它们赶开就行了。
　　 苍蝇对饭菜的兴趣很浓，饭菜还在递送人的手上，它就毫不客气站上碟子或碗的边缘，愉快地品尝起来。
　　 苍蝇吃过，难道人就不能吃了吗？这是什么逻辑？人也可以吃，完全不影响菜的质量和数量。当时大家的卫生意识不强，眼睛仅仅专注在刚刚丰富起来的菜盘子上。人和苍蝇共同生活着。虽有略略的厌恶，苍蝇嗡嗡叫着的声音，以及随处落脚的率性。
　　 后来，接连出现了两三次关于疫病的危机，流行性的疾病，像风一样传送过来。可怕的疾病，在人们的嘴里无限放大地传播。李清军在这上面的意识不强，那段时间，生意略略清淡些而已。
　　 风潮很快过去了，生意依然回到轨道上。客人进店后，看见嘤嘤嗡嗡的苍蝇，看过去的眼光有些异样了。特别是很多乘务员是从各个地方来的，大家带来了外地一些新的观念，以及“卫生”这样的新鲜名词。
　　 苍蝇当然不会知道那些新的观念，也不知道那些新鲜的词语。在李清军抬菜的过程中，苍蝇依然兴味浓厚地徘徊在菜碟的四周。这些小黑点，根本不明白人们心情的变化。挥赶的手变得很勤，甚至有人就利用报纸，要将苍蝇拍死。
　　 在等待吃饭的时间里，人们不再百无聊赖，而是积极地投入到消灭苍蝇的队伍里。苍蝇并不因为这种行动而减少，李清军乐呵呵地看着这些举动，他把大家消灭苍蝇的行为当成饭前开胃的小菜，聊博一乐了。他当时没有危机意识，还不时伸手去，帮助那些频繁的扑打动作。
　　 稀稀落落的苍蝇，在大家吃饭的空隙里成为一个小乐趣，这些不是李清军饭馆倒闭的原因。这些苍蝇满天飞，从这里到那里，每家几乎都是这样的。
　　 看见这些扑打的行为，旁边的一些饭馆开始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对饭菜用纱布进行隔离，放置一些灭蝇纸，或者让服务员挥舞苍蝇拍，做一些打击的行动。这些措施当然不可能完全阻止苍蝇的存在，毕竟这种努力是让人满意的，知道“卫生”已经开始发生作用了。
　　 李清军没做这种努力，更可怕的是，悄然的，他的馆子里飞翔了更多的苍蝇。这种多，他不知道，每天都有飞舞的小黑点，飞在空中没法数。进门的顾客是知道的，他们观察过别的店子，得出李清军这儿苍蝇最多的结论。苍蝇把他这里当成聊避风港。这些排着队而来的苍蝇，占领了馆子里那些青白色的空间。李清军还没来得及对那些突然增多的苍蝇做出足够的反应，他的饭馆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饭馆后面是铁道，纵横交错的几条铁路，喧嚣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在铁道边，常常堆积着从列车上抛落下来的垃圾，这些东西会吸引苍蝇的到来。但李清军的窗口，出现了排着队涌进来的苍蝇。这已经不算正常情况了，他应该引起重视，采取措施的，他没有这样做。他的眼睛还是盯在一张张油腻腻的钞票上。在饭馆里吃饭的那些乘务员，开始对李清军有意见了。
　　 张光长得胖胖的，跑车从阳城来，他最喜欢坐在李清军的饭馆里，要酒要菜。回锅肉，红烧肉，炒腰花，炒猪肝。那时，乘务员也不准在住公寓期间喝酒，很多人偷偷喝。张光坐在靠窗的桌子边，酒杯放在窗台上，喝的时候，半转过身子，在窗台上拿来，凑在嘴边喝一口，马上又放回去。
　　 指导司机进来检查，饭桌上没有酒杯，这样的手法躲避了检查。张光当然是自鸣得意的，不过，从窗外来的苍蝇，增加了在酒杯边缘停留的时间。
　　 这天，张光因为被扣了二十块钱，心里就很不爽。当手摸到杯子，那些停留在杯子边缘的苍蝇乘风而起。当然，苍蝇的身子，难免碰到张光的手上。碰撞的酥麻感觉，带给张光极大的恼怒。
　　 他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起来了，站起来把杯子往地上一砸，就冲还在炉子边炒菜的李清军叫骂起来。
　　 在火边烤着的李清军心情也糟糕，他正郁闷，生意怎么会直线往下落的。听见响动，李清军心里憋着的火，也一下喷发出来。站在炉子边，炉火烤得他的脸红红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
　　 听到这边的叫骂，叫骂的声音粗鲁而快速。内容很难听得明白，但字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心上。炉子里的火挑逗了李清军，他把锅铲一丢，青蛙一样跳了几步，跟张光对吵起来。
　　 和张光一起吃饭的还有好几个乘务员，他们也不是善茬。李清军的眼睛被油烟迷住了。再加上饭馆空间里飞舞的那些小黑点，严重破坏了他的理智。
　　 最后的结果很不好，饭馆被砸了。后来，派出所的来，卫生局的来。饭馆被打被砸不算，还狠狠地被罚了一笔钱，李清军做餐馆发财的梦一下子就破灭了。以前挣得的钱，全赔进去了还不够，他回家去抱电视机低价卖了。他的父母追在他身后，骂他“杀千刀”的。
　　 李清军颓丧了一段时间。几年时光，公寓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饭馆了，而且开得很火。李清军一直很迷惑那些突然增多的苍蝇，后来听人聊天，才知道是刘顺明搞的鬼。
　　 刘顺明在他的位置上重整旗鼓，这几年的生意一直很好。刘顺明当年悄悄在李清军馆子后面的铁路边，悄悄放了几个破瓦罐。这种行为很巧妙，很难发现是谁故意的。李清军肯定看见过那几样奇怪的东西。铁路边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去，谁会在意。天上下的雨就盛在瓦罐里面，慢慢变臭，然后再丢几包装着剩饭剩菜、西瓜皮的垃圾袋，因此聚集了苍蝇。这个事做得很隐秘，基本上看不出是人为的痕迹。
　　 这种隐秘的阴谋，李清军没有识破，这得怪李清军。李清军事后虽然懊恼异常，也无法找刘顺明报复了。
　　 消沉了几年，有了一点积蓄，李清军决定继续干原来的营生。他另选了个地方，装修和地盘都比以前的好，他为了开这个店借了很多钱。对于那些无缝不钻的苍蝇，李清军可谓不遗余力地进行绞杀。
　　 手里随时都有一把扑打的苍蝇拍，饭店的很多角落放上了灭蝇纸，窗户上加装了纱窗。
　　 饭馆里的空气变得清新了很多，一片空空的白净。在李清军比较空闲的时候，常常满意这种白净。手里拿着苍蝇拍，像个将军一样在饭馆里巡视着。李清军是踌躇满志的，期待着重现当初的兴隆。
　　 在一片白净里，他没有等到期望的兴盛。日子寡淡地流逝着，在这些白净的日子里，生意跟店堂一样寡淡。但是，还是有不少钻进来的黑点，无孔不钻的黑点，实在让人心烦。李清军及时地采取了行动，将黑点消灭了。
　　 这样虚弱地白净着，店堂和生意，人和苍蝇，也一同这样白净。李清军感觉越来越重的压力。房租水电，借钱的利息，人工的开支，这些力量都远大于那些小小的苍蝇。
　　 对于李清军的头脑，很难理清这背后的真实原因了。日渐的清淡下去的生意像一把铰刀，慢慢绞着他。艰难地维持着，他内心的火无处可去。对于那些进店的客人，他错误地操纵了自己肚子里的火气。
　　 亏损的焦虑可以理解，却不应该将火气发泄到客人身上。稀稀落落的客人，原本应该用百倍的心思去迎接的。但是，李清军越来越无力了，他逐渐退步的手艺，引来了一片不满。大家在“卫生”的条件下，开始追逐口味了。
　　 要说起来，李清军的炒菜手艺一般。以前是经济刚刚搞活，在乎菜的味道品相的少。现在饭馆遍街都是，除了卫生，更多的选择是味道和花色品种。李清军落伍的思想，被客人抛弃了。他的眼睛还盯在那些飞舞的小黑点上，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了。
　　 小黑点，又一次给他惹祸了。
　　 吴定平和李清军都在一个车间，但两人都属于不好好上班的那种人，一个操社会，一个做生意，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吴定平常带几个小弟，在这些饭馆间游荡，混吃混喝，还经常打架斗殴。
　　 他们的名声很臭，李清军关心着空气中飞舞的的苍蝇，就忘记了周围这些险恶的危险。吴定平的招数也很普通，一只小小的苍蝇，放菜碟子里，用筷子一搅，然后用筷子夹着。
　　 “老板！”
　　 雷一样的声音，把正瞄准刚进门的一只苍蝇的李清军吓了一跳。他一溜烟跑过去，问恶狠狠瞪着他的吴定平。
　　 “有什么事？”
　　 “什么事？”吴定平摇晃着手里的筷子。筷子的尖端上，有小小的一点黑。这样摇晃着，李清军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摇晃的筷子，让他头晕。
　　 “什么东西？”头晕带来了坏处，肚子里的火，被摇晃出来了。他的言语不由就带了些火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