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汪七，值清明祭坟，及暮返。过崖涧处，有自经者悬于途。近辨之，邻村文叔也。探口鼻，已绝多时。汪欲断其绳，然无利器可资。细审索之所系，乃道左高崖巨柏之枝杪。柏枝固韧，重负之下，坠如垂。所垂处，狭路之央也。然悬者足去地不盈尺，若少坠，当不死。汪扼腕良久，折行往告其女，且报地方知。
　　 行未几，似觉不妥。盖春时农人贪恋莳穑，其归也晚。此际山岚乍起，日已向暮。山中夜暗，物虽近，亦不之辨，行者未免触之，此乃村人之大忌也。忖度有顷，忽忆及筐中尚有祭祀余物，乃燃香一炷，以警路人。插香于路际，则低之；改置于岩壁，则远之。思无计，奉香长拜，祝曰：“倒柱倾山，彼极乐亦太速；贪春恋夏，夫无边复何求？为后者计，祈恕冒渎。”已，纳香柱于尸口内，怏怏而去。
　　 其日，逢乡里清明茶会，乡绅富豪以外，有不远千里之茶商，慕名而至之开发商，亦有腰缠万贯之投资商、金融商者，可谓群贤毕至。地方里甲，不亦乐乎。清明茶佐杏花村酒，应时应景，交替文化搭台，继之经济唱戏，朝而暮，似无了时。
　　 乡吏百里欺，或言秦穆公时五羖大夫百里奚后人者。掌一乡维稳之大权，凡茶酒之会，无不躬亲。然此际亦有所不耐，藉口有事，只身驱车往文村以会文妹。
　　 山中无驰驱之便，至公馆，弃车陟行。方里余，气喘吁吁，踞石作小憩焉。取香烟衔于唇间，遍索衣囊，忽忆火具遗于座驾，悻悻然。夜，蛰山初醒，寒星缥缈，巉岩怪石，极尽狰狨。百里欺陡生无名之瑟瑟，起而放步疾行。
　　 正行处，忽见烟火闪烁，一人立于途，口衔香烟作沉思状，甚悠闲。百里欺趋近，曰：“借火。”其人不语。再曰：“火！”其人亦不之应也。百里欺惯于颐指气使，恼而推之。其人应手飘去，未远，忽飘然再至，及至眼前，觑之，虽唇角叼烟火，然双睛凿凿然，长舌施施然也。百里欺一口凉气哽于喉际不得出，仰面坠高崖而毙命。
　　 文村文叔，性喜诗书，然时势弄人，一生未得功名。三十娶妻，止一女。又十载，妻丧。文叔心灵手巧，笃信书中自有千锺粟。自书中学得植桃之术，以三数亩山地植桃，辛劳苦做，五年始获大熟。其桃，大如碗，霜降始熟。深秋，叶凋落，满树尽白桃矣，乡人谓之“吊着白”。其肉嫣红，然皮白如玉。掰之，桃核应手而落。上年初售，获益颇丰。
　　 女幼聪，知人意，且幼失母怀，文叔拱璧之，呼以妹。既长，自矜而娇于人。复读再三，不入贡选。然天赐仙姿，眼高于顶。生于农户，则五谷不分。文叔自觉有愧于其母，放任之。后为百里欺所窥，挑之以脂粉衣物，乐而受之。无何，遐迩尽知，窃呼“百里三”也。文叔无可如何，听之任之。
　　 是春，乡里兴茶政，行“以茶富民”之大计，凡宜茶山地，须毁林植茶，确保“连片管理”，三年力造“公务员级饮品”。有乡民异议此举，均为百里欺稳而定之。文叔之桃林已万蕊齐放，亦不免换茶之灾。彼生性迂懦，朝愁暮苦，寝食皆废。数日前，文妹白于乃父曰：“百里官人碍于情面，故寄语我父，望我父五日内自伐桃林，以免难堪。彼愿为我付茶苗资费。”
　　 文叔终日席地桃林，但觉身无伐桃之力。清明日，得睹众乡民扫坟上香，叹曰：“吾亦当去去也。”至发妻坟前，抚碑而泣曰：“十载相依，一朝分离。年年今日，相会于此际，此情何堪？茶叶无本，皆他山敲门之石；桃源有据，乃我等守望之地。不离不弃，言犹在耳；念兹在兹，今世不忘。爱女有成，当无冻馁之虑；果园无继，难存苟且之心。前路非远，乞炷香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