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是驾驶班的汽车司机，在我们单位，是很牛的一个人。
　　 原本他跟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工人，有什么牛的呀！问题是他就是这样牛，抬头挺胸，眼睛望着天上，基本上不正眼看我们一下。
　　 其实，正不正眼看我们一下，有什么关系呀！他眼睛望着天，望他好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在机车下面，满手油污地扳我的螺栓，他望他的天，各干各的活，各挣各的钱，扯不上关系。
　　 但是，听说运用车间要人，可以去当火车司机。这个消息很振奋人，对于我来说，仅仅振奋一下而已。这个社会，干什么都需要关系的。我什么关系也没有，知道和不知道没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啰，你知道了，就是希望的开始。”
　　 师傅黄新海这样说。我摇摇头，很无奈地准备走开。我不想谈论这样的话题，很沉重。
　　 “别走啊！”黄新海喊住我，“只要你愿意，就不怕没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我一个从农村来的，什么背景没有，想什么办法。安心在这里修火车啰。”
　　 “你看你，还没开始想呢，就灰心了。我认识一个人，准保你能去当成火车司机。”
　　 “谁？”我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你说的是段长吧！”我心又灰了，这不跟不知道一个样吗？段长邱佐，是我这样的人能接近的吗？刚产生出来的一点希望，又晦暗下来。
　　 “不是。”黄新海看着我，脸上微微带一点笑意，停顿着，卖一点关子，不说下去。
　　 我催促他，到底是谁呀，能有这个本事。
　　 “李轻。”
　　 “李轻？就是驾驶班的那个汽车司机。”
　　 黄新海很肯定地朝我点了一下头，“对，就是他。只要你去找他，他绝对帮你办成这件事。”
　　 “可是，我跟他什么关系也谈不上，他怎么可能帮我呢？”我又灰心了。
　　 “要什么关系呀？”黄新海这样说，“不就是花钱吗？就那个价，送起去就行了。如果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去，你把钱给我，我帮你送过去。”
　　 “多少钱呢？”
　　 “三千。”
　　 我暗暗吐了一下舌头。上班已经一两年了，我还没存够这么多钱呢！修车这个工作，工资不高，加上年轻人爱玩，基本上是挣多少花多少。
　　 “不要在乎这点钱。有个好工作，不仅钱挣得多一些，对于你以后的发展也有好处。你看看那些干部，大多都是火车司机出身。赶紧的，不要迟疑了，钱不够我可以帮你借一点。”
　　 找黄新海借钱，我不好意思。我赶紧回家找自己的爸爸妈妈，陈说了厉害关系。父母在亲戚那里，东挪西借，帮我把钱借到手了。
　　 我连夜赶回来，把钱送到黄新海手上。
　　 “等消息吧，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的。”黄新海拍着我的肩膀，这样说。我并不是很相信这句话。钱转到黄新海的手中，我整个身体一下子变得很轻。内心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依托的空。
　　 在等待的几天时间里，我很害怕。那些钱，毕竟不是捡来的，也不是偷来的，还等着我以后挣了钱来还。
　　 在车间里遇到黄新海，我也不好问。老老实实埋头干活，把担忧都捆在肚子里，不让它出来。
　　 其实那几天，心里很苦。害怕这钱成了一个打狗的包子。那天下午，我正在机车下面干活，就听黄新海在上面喊我的名字。我把头从机车下面的地沟里露出来。脸上黑黑的，我感觉得到哪些部位糊上了油。糊了油的部位上，感觉有些异样，不舒服。
　　 “出来，出来，把手洗了。”
　　 “我活还没干完呢？”
　　 “不干了。听见没有。快一点。上来，洗手。”
　　 我迟迟疑疑从机车下面的地沟里钻出来，在水池边洗了手。黄新海还站在机车旁边，不时有干活的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大家都围着这台机车在忙碌着。
　　 “来，这个给你。”
　　 我一边走，一边甩着手上的水。就是用肥皂洗了，手指甲的缝隙里，还有黑色的污油。身上不敢去揩，身上穿的工作服上都是油。
　　 我看到黄新海手里递给我的纸，心里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我不敢相信，这会成为一个现实。
　　 一张令。改变我自己的一张纸。
　　 这件事就这样成了。我内心里很兴奋。原以为不可能的事，办起来竟这样简单。我脱下油污的工作服，往空中一抛，什么也不管了。
　　 我就知道，李轻是一个能人了。后来我去开火车，李轻还在开汽车。他开汽车，我开火车，都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不会相遇。
　　 没过两年，我从副司机考上了火车司机。开了半年火车，我在一次局级的大比武中，考了第一名。当时我很红，一种特别幸运的红。段长邱佐非常高兴，在大会上为我颁发荣誉证书。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就有些奇怪的顺利。年纪轻轻，当上了指导司机，后来到车间当技术员。一年后，来了一个机会，当上了副主任。
　　 随着工作的变化，我跟李轻熟悉起来了。他也不再抬头光往天上看了。李轻大概四十出头，瘦高的个子，喜欢吹牛。司机都有这样的德性，说什么都是他最对。他给段长邱佐开车，没有这样的一张嘴，能胜任吗？所以我们都原谅了他的超强自信，凡是他说的，那就是对的。如果错了，就让事实改过来。
　　 由于工作的关系，也会时常跟李轻打交道。渐渐就熟悉起来了。在熟悉的过程中，我难免还会想到那三千块钱的事。但是，没有三千块钱作为起点，我可能还在机车下面，油污地忙碌。我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但是这种自信要建立在给你提供平台的基础上。整天猫在机车下面，被黑油糊着脸，再大的本事，也没人会注意到。
　　 段上有一些应酬，会轮到我。我去呢，还是到不了主桌。我一般都往司机那一桌躲。在这一桌，有个好处，可以少喝酒。
　　 按道理，年轻干部应该有上进心。上进心的表现，就是喝酒。陪领导喝酒，这算是一件任务，也算一种责任，要不领导会不高兴。
　　 邱佐有一个硕大的肚子。他可能有一米八左右，比起我们这些一米七左右的人，算是高的了。身躯阔大，走起路来，喜欢甩着手走，要占很大一片地盘。我们跟在他后面，就像一群猥琐的男人。
　　 那个大肚子，能装不少酒。什么酒都可以，白酒，红酒，啤酒。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那几年职工效益不好，很少发奖金，但出去吃饭的时候多。车间里无论开什么规模的会，都要出去吃饭。
　　 这个小城里，几乎每一家酒楼都去遍了。我身体不好，对酒不感兴趣。我的技术业务不错，酒量不行。
　　 “还不过去喝酒。”李轻从不喝酒，他要为领导开车，这个可以理解，难道我躲在这里也不行吗？李轻常取笑我，说我酒量不行。
　　 我承认，我酒量不行。李轻就着酒量这个话题，吹邱佐喝酒的那些故事。说几年前，分局有个人号称“战西南”，说他在西南三省没遇到对手，最后还是被邱佐喝趴下了。又说工务段下面某个工区有个职工喝酒很厉害，都是用公斤。工务段准备把他提上来对付外来的各种检查组合领导。就说先试一下，邀请邱佐过去，当天晚上邱佐就把那个职工喝醉了，后来那个职工一提喝酒就摇头。
　　 李轻边吃边吹。吹的这些，真真假假都有一些。长期跟着领导，肯定见得多，也经历得多。
　　 吃完饭，李轻一般都要和车间的一班人打麻将。他很喜欢打。打得不好，这是公认的不好。一上桌子就是做大牌。大家放心大胆做小牌，几下把牌胡了，让他的大牌泡汤。
　　 所以，李轻经常输钱。输钱以后，李轻从来不在乎。车间里的几个人，都喜欢跟他打牌，跟他打牌，就相当于他发奖金。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一想到我东挪西借的三千块钱，我就不再纠结那个问题了。
　　 邱佐能喝很长时间的酒。他喝酒，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喝，得有人陪。一个人陪，没人陪得下来。大家就轮流陪。相当于四五个人准备着，随时上桌子陪着邱佐喝酒。
　　 这个时候，正常的喝酒已经结束了。该走的人，都走了。很少有人能等待那么长时间。我们打麻将的几个人，固定是陪酒的对象。
　　 大家开始喝的是白酒，几瓶白酒很快就喝完了。
　　 “老板，提两箱啤酒来。”
　　 在酒桌的一旁，就是麻将桌。
　　 几个人打着麻将，输了的人就去陪邱佐喝酒。除了李轻不喝。我也会不得已，上场去陪着邱佐喝。
　　 谁跟邱佐喝酒，邱佐对谁就高兴。陪喝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一边喝酒，还要一边吹捧邱佐。吹捧的技术和要求都很高，而且还要忍受内心道德的煎熬。我心里很明白，这些话，无非就是下酒的一盘菜，当不得真。就算当不得真，可话是从我嘴里出去的，总有些不安的感觉。
　　 菜早就凉啦。尽管喝酒。我很佩服邱佐的酒量。来多少，可以喝多少。无论喝多少酒，都是那种微醺的感觉，似醉非醉。
　　 然后，眼看差不多。回吧。麻将场子也就散了。
　　 一般都是李轻送邱佐回去。邱佐上了车，大家把邱佐送走。我们也可能回去了，也有麻将瘾大的，另外找地方继续打麻将。
　　 邱佐上了李轻的车。车屁股后面一冒烟，后面的事，我当然不知道了。
　　 说完全不知道，也不是真话。在这个圈子里混，有些事难免还是会听说一些。对于我来说，只是听说而已，没有看见。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也可以。
　　 知不知道，还不是那么回事。
　　 李轻开着车，并不回家。邱佐在这样的夜晚。不知道是夜黑风高夜，还是圆月当空夜。传到我耳朵里来的这些故事，全都没有背景。我全把这些故事的背景，设成一片漆黑。
　　 有的晚上。邱佐去敲某某女职工的家。这位女职工的丈夫是火车司机，这晚正好跑车出去了。不想，列车停运，丈夫中途回来了，把邱佐堵在家里了。好像堵在家里了，这个丈夫突然眼睛瞎了那么一阵，什么都没看见。相当于又被一些神秘的力量化解了。怎么化解的，不太明确。把人堵在床上，算是很刺激人的。
　　 有的晚上。邱佐在某宾馆里，被派出所抓了。当然是不好的事，还有赤裸的陌生女子。故事很有色彩。派出所罚五千块钱。当然是连夜把钱送过去，邱佐第二天依然很威风地坐在交班室，向大家下发指令。
　　 有的晚上。邱佐去敲从车间抽来跳舞的单身女职工的房门。女职工把他当贼一样痛打一顿。有人是这样说的。有人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说进了门，把单身女职工强迫了。这样的女职工，年轻，还有点漂亮。我都动过心，想去追求的。
　　 有了这些不该知道而知道的事情后，我就不敢在单位里找女朋友了。我去别的单位找。
　　 还好，女朋友不算太难找。经过朋友的帮忙，女朋友很快就找好了，然后就准备结婚了。那时单位也准备分房子了。当时我心里那个兴奋啦，觉得生活美极了。
　　 分房子，当然会有一些程序。我眼睛都盯直了，等着这样的好事轮到我的头上来。
　　 按照事先预估的情况，我应该没有问题。我对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孩，描绘了我们美好生活的未来。
　　 等分房名单一公布，我就傻眼了。没有我的名字。我在那张纸上，用眼光搜索了四五遍，都没有我的名字。我心情变得很坏。
　　 我勾着头回到车间办公室。办公室很大，副主任、车队长和技术员都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当时有五六个人，都坐在屋子里，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讨论的是什么呢？自然是段上的热点问题，分房子。
　　 “还是李轻厉害，这次又有他的名字。看到没有，分还排在前面，都不知道这个分数怎么来的？分到的也是最好的房子，三楼，朝向也不错，面积也最大。他比一个副段长都还有牛。”
　　 “当然比副段长牛，你们不知道吗？邱佐走哪里都把李轻带着。你要办什么事，千万别去找什么副职，直接找李轻，说不定效果还好一些。”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我心里瓦凉瓦凉的。原本盛满心里的火气，也被浇灭了。去找谁评理去。唉——
　　 “咦，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副主任老魏热情地说了半天，才发现我坐在屋子里。我努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来。这种无所谓，带有些故意的痕迹，我还是感觉到了脸上的沉重。内心的事，其实在脸上是无法掩饰的。
　　 “坐这里干吗？得不到新房，也不要灰心啦，你赶紧想办法，要旧房啊！”
　　 “旧房？”
　　 我不明白意思。很奇怪地问老魏。
　　 “哎呀，旧房也可以的。比如说李轻的旧房，比新房还舒服。他那房子，是去年才要的。按照规定，得了新房，必须退旧房。他的那套所谓的旧房，有几百双眼睛瞪着，你还不行动，等到别人给你送来吗？”
　　 老魏说得很知心。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说话，帮我出主意，献计策。但是在计策上面有分歧。
　　 什么分歧呢？就是该去找谁的问题。这是一个矛盾。如果直接去找李轻，有什么弊端，有什么效果。如果先去找段分房小组，又有什么弊端和优点。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想当臭皮匠。没有统一意见的臭皮匠，形不成一个诸葛亮，反而因为扯皮，延误了时间。
　　 我决定去找李轻。
　　 现在跟李轻也熟了，不需要有什么中间人来牵线。我站起来，正准备出门，矮胖的主任厉铁军进门。
　　 我的身子正好撞到他的身上。说身上有些不准确，准确的说是肚子上。他的肚皮往前凸得厉害，有点像邱佐的肚子。厉铁军没有邱佐那么高的个子。就有点像一个土豆。他看我出门，就问，“去干什么？”
　　 “我想找套房子。”
　　 我在厉铁军面前，声音也是小小的，不敢大声。厉铁军的坏脾气是很出名的。
　　 “惦记着李轻那套房子了？”
　　 “听说他要退出来。”
　　 “退出来？当然要退出来。他早退出来了，已经退到他那个老表的名字下面去了。等你想起，黄花菜都凉了。别去了，正好人都在，开个分析会，最近的事故怎么又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