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突然呕吐不止，没来由地呕吐，吓跑了鸡鸭，却乐坏了婆婆。
　　 “婉儿有喜了！”婆婆放下饲料盆，像个孩子似的跑到屋子里，把这个爆炸性新闻第一时间告诉给家里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脸上疯长出一种叫做“喜出望外”的神情。丈夫阿宝一溜烟冲出屋子，扑到婉儿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婉儿”。婉儿的脸红红的，丰满的胸脯随着粗喘起伏不已。
　　 “婉儿，我给你端水去，你好漱漱口!”阿宝刚要转身，却被婉儿一把拽住。“不用了，吐出几口感觉好多了！”婉儿理了理被寒风搅乱的秀发说，“我想睡会！”
　　 阿宝搀着婉儿进了属于他们二人的那间小屋，替她把鞋脱掉，小心翼翼地帮她平躺了下来，轻轻地把棉被覆盖在她身上。“婉儿，你给我们老吴家立大功了！”阿宝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嘴贴在婉儿的耳朵上说，“你想吃啥尽管告诉我！”“买几个桔子去吧，越酸越好！”婉儿娇喘微微地说，“这事可别向外声张！有喜没喜还难说呢！”阿宝说：“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查查！”
　　 第二天，阿宝开着机动三轮车带婉儿去了医院，让一位很有经验的老中医为婉儿把了脉。婉儿真的怀孕了。
　　 一家人兴奋不已，要知道，阿宝姊弟五个，就他一个男的。为了尽快续上香火，爹娘早早就为他张罗了婚事。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渴望早日抱上孙子。可事与愿违，阿宝和婉儿结婚都快五年了，却没有任何动静。老太太那个急啊，就无法言喻了。她带着婉儿东奔西走瞧大夫，药吃了一大背篓也没见什么效果。老太太日益失望，后来简直绝望了。老头子对小两口更没有好声气，脸整天阴沉着，仿佛他们欠了他什么似的。终于有一天，老头子对老太太说：“事情不能老这个么拖着，必须尽早想个办法！我要是在有生之年抱不上孙子，会死不瞑目的！”老太太说：“不拖着还能咋的？哎，咱们的命咋就这么孬啊！”老头子说：“到底是谁有毛病？婉儿吃了那么多药都怀不上，会不会是儿子有问题？”老太太说：“这谁好说呢，要是病根在儿子身上，老吴家就等着绝后吧！”老头子猛抽一口烟，重重地喷出来，吼道：“你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早早去那间！”
　　 接下来，老太太奉老头子之命紧锣密鼓地劝说儿子去医院检查。阿宝说什么也不同意，老太太就哭，哭得肝肠寸断。阿宝于心不忍，便去了医院。医生告诉阿宝，他没有病，一切正常得不得了。老两口这才长嘘一口气，苍天保佑！他们老吴家的香火还有死灰复燃的希望。既然儿子没病，儿媳有病是确定无疑了。老太太说：“老头子，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你说这事该咋办吧！”老头子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离，让他们离！”老太太嗫喏着说：“你说得倒轻巧，你看他们小两口亲密得像掰不开的烂姜瓣子！恐怕难拆开！”老头子拍案而起道：“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咱们老吴家不能老养着一只不下蛋的鸡！”老太太说：“我看硬生生把他们拆开，比登天还难。不如先挑拨他们的关系，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咱们再站出来说话！”老头子颔首称是，向老太太投以赞许的目光。
　　 老太太就挖空心思在阿宝和婉儿中间乱搅合，本以为能把好端端一个家搅得鸡犬不宁，没料到人家小两口的爱情不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加鲜艳了。总之，他们的爱情经得起波折、经得起考验。老太太没招了，只好把这事关家族兴衰的重任拱手交给老头子。老头子见老太太指望不上了，决定亲自出马。
　　 一日，老头子买了一瓶老白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命令老太太把儿子和儿媳传至自己跟前。阿宝怯怯地问：“爹，您找我们有事儿？”“当然有事儿！事儿还不小呢！”老头子把筷子往饭桌上猛一摔，愤然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就不必把话绕来绕去，绕得像根驴大肠！”“爹，您到底想说啥嘛？！”阿宝夺过爹手中的酒杯，“我和婉儿哪地方做错了，您尽管骂就是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婉儿早吓得大气不敢喘，扯着阿宝的衣角不松手。“你和婉儿哪地方都好，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对我和你娘也是百依百顺，这统统没的说！”老头子说着又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两眼血红，宛若两团燃烧的火焰。“可是你们不懂得怎么才是真正的孝顺！阿宝啊，你好歹也读过几年书，不会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吧？”“爹，您不要再说了，我不是傻子，您的意思我懂！”阿宝又夺过爹的酒杯，“爹，您不能再喝了，会出人命的！”“死了正好！活着有啥意思？”老头子把酒杯狠狠掼在地上，“我早就活够了，日子没有一点奔头啊！”婉儿觉得爹蛮可怜，她壮了壮胆，来到老头子跟前，说：“爹，您消消气，听我说几句好么？我老是怀不上孩子，自己心里也着急啊，可着急又有啥用呢？”“我和你娘等啊等啊，都快等五年了，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老头子老泪纵横了，“看着别人家儿孙满堂，我和你娘眼馋啊！”阿宝凄楚地叫了一声“爹……”老头子哭得越发厉害了，“我闭眼之前看不见孙子，到阴曹地府后咋向列祖列宗交代啊！”老太太也哭得哽哽咽咽，她说：“孩子啊，你爹有句话老说不出口，我就替他说了吧……他想让你们离婚啊！”老太太的话音一落，阿宝和婉儿就哭成了泪人儿。
　　 那日以后，阿宝和婉儿的脸上就再没了笑容。有天晚上，婉儿对阿宝说：“我想好了，咱们还是照爹的意思去办吧！离----就离吧！”阿宝一把将婉儿揽在怀里，痛哭流涕道：“不离，咱们死也得死在一块！”婉儿哭道：“假如咱们不离，爹和娘会气死的！”阿宝狠抓自己的头发，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尽管婉儿不停地催促阿宝去民政所办理离婚手续，可阿宝就是不肯。婉儿说：“别再拖了，长痛不如短痛！”阿宝说：“再过半个月就是咱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了，过了那天再说好么？”婉儿含泪点了点头。谁也没想到，就在阿宝和婉儿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婉儿突然呕吐了。看起来，上苍还真是睁眼了。
　　 婉儿怀上了孩子，一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可是没过多久，老头子又郁郁寡欢起来。老太太惊问何故，老头子说：“婉儿孩子是怀上了，但谁知道是男是女呢？”老太太说：“婉儿能怀上孩子已是老天照顾老吴家了，不管是男还是女，咱们都应该高兴才是！”老头子说：“糊涂！现在的计划生育疯紧，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孩子。万一婉儿生出一个丫头片子，咱们老吴家不还是后继无人吗？”老太太见老头子的脸黑黑的，没敢再说什么。“明个儿你带婉儿去镇卫生院做个B超吧！”老头子带着命令的语气道：“必须查清楚是男是女！”老太太说：“可是现在医院不给做B超查男女啊！”老头子道：“我这就牵只羊去集市上卖了，用这钱买几条香烟，给人家医生意思意思！”老太太见老头子态度坚决，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老太太一手提着香烟、一手扯着婉儿来到镇卫生院，好说歹说，B超室的医生终于同意给婉儿做检查，但高低不收那香烟。医生说，私下给人做这种B超本就违反了上级的规定，要是再收人家的东西，那就是罪加一等了。现在端个饭碗也不容易，决不能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凑下班的空，那位好心的医生给婉儿做了B超，结果查出是男孩。老太太那个乐劲儿就别提了。她抚摸着婉儿微鼓的肚子，不肯罢休。
　　 回到家里，老太太把这一喜讯告诉大家，老头子兴奋得差点儿蹦起来。他说：“等我孙子落地那天，我把圈里的羊都卖了，请他奶奶一班好戏，热闹它个三天三夜！“老太太把那几条香烟递给老头子。老头子怔怔地看着她，道：“怎么，医生没收下？”老太太说：“人家说医院有规定不许收礼，他怕丢饭碗呗！”老头子道：“不好，不好了！他不收礼居然还给做B超，肯定是搪塞人的，他说是男孩肯定是谎话！”老太太说：“医生还能胡乱说吗？是男就是男、是女就是女！”老头子说：“反正这礼他没收下，我心里不踏实！不行，你还得带婉儿去另一家医院做B超！事关重大，不能怕麻烦！”老太太知道老头子的臭脾气，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让他改弦更张。
　　 老太太只好又带婉儿去了另一家医院。所幸的是，这次他们碰上了一位爱财的医生，所以没费什么口舌就把事儿说成了。据说这医生尽管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但对烟酒的占有欲却像海里的救生圈怎么也按不下去。原来，他的并不合法的老婆在县里经营着一个烟酒专卖店！那医生假惺惺地推搡了一番，接过香烟，爽快地给婉儿做了B超。没想到检查的结果竟然是个女孩！这对老太太来说无异于晴天一声霹雳，大有从山顶坠入山谷的跌宕感。老太太央求医生再给婉儿查一遍。那医生扶扶近视镜，不容置疑地说：“这是进口的B超机，不会错的！您要相信科学！”老太太还是不死心，缠着医生给婉儿再做一次B超。她说：“不瞒您说，几天前，她在别的医院做过一次B超了，查出的是男孩呵！”那医生不耐烦了：“现在的医疗队伍里，有医德的还有几个？他们分明在糊弄你们啊！不是我自卖自夸，如今这年头，像我这样负责任的医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我敢用人格作保证，这个肚子里绝对是女孩！”说完，他熟练地把香烟投进像是专门准备好的大包里，夹着它走了。
　　 老太太和婉儿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老头子一看他们娘俩那霜打似得摸样，就知道大事不好。“没让我猜错吧？上一次查的肯定不可靠！”老头子气呼呼地说：“既然是女孩，就尽早处理掉吧！”婉儿哇啦哭了，状极苦痛。老太太说：“这么大的事，总的好好商量商量再定啊！”正说着，阿宝从外面打短工回来。老头子说：“已经确定了，婉儿怀的是个女孩！”“女孩又咋了？女孩就不是我阿宝的骨血？！”阿宝这次很阳刚，说实在话，他对爹的忍耐早已到了极限，他不能再让步了！老头子正因婉儿怀的不是男孩而生气，又听儿子说这些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二话没说，卸下一只厚棉鞋上去就打阿宝。阿宝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任凭爹打。老太太心疼儿子，她像老鸡护小鸡似地用身子挡住阿宝，结果被老头子一鞋底扇到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老头子见老太太挂彩了，这才放下棉鞋，气哼哼地走开了。
　　 婉儿对阿宝说：“怎么办吧，爹坚持要我做掉这孩子！”阿宝说：“这次由不得他了！活生生一条人命，说杀就杀？亏他能狠下这个心！”婉儿说：“话是这么说，可咱们要是不听他的，以后的日子怕是过不安稳了！你还是多想想！”阿宝说：“没啥可想的！不打就不打，女儿有啥不好？”
　　 然而，在老头子的怂恿下，老太太三番五次地给阿宝洗脑，痛陈没有儿子的卑微和无助。阿宝的思想防线渐渐松弛。终于有一天，他对娘说：“我带婉儿再做一次B超吧！这次到县医院去查。一定查个明明白白！要是真的是女孩，做掉就做掉吧！”言毕，泪如雨下。老太太欣喜若狂地把儿子的话传达给老头子，老头子一拍大腿，乐了：“这木头疙瘩到底还是开了心窍！进城再给婉儿做一次B超，成！大不了再卖几只羊！”
　　 老头子真的又卖了几只羊，买了好烟好酒，打算让阿宝送给城里的医生。阿宝说：“爹，现在城里不兴这个了！这老土了！流行的送钱送卡！”老头子只好又跑到集市上退了烟酒。他把一匝红头放到儿子手里，如释重负地说：“该送啥送啥，你就看着办吧！”
　　 阿宝带着婉儿去了县医院，拖了个熟人，找到了一位负责做B超的女医生。阿宝把购物卡塞到她的口袋里。那医生装得像冬眠的青蛙，没有一点知觉。阿宝说：“拜托大夫给我老婆仔细查查，一定要查准！”那医生说：“做个彩超吧，百分之一百二的准确！”婉儿就做了彩超。当那医生宣布检查结果的时候，小两口差点儿昏了过去。天哪，婉儿怀的竟然是个怪胎——盘根错节的大怪胎！这怪胎在国内绝无仅有，在世界上也实属罕见！
　　 打掉，这次爹不让打也得打了！
　　 医生让阿宝和婉儿都签了字，然后把婉儿带进了手术室。几个小时后，婉儿被推了出来。一位双手沾满鲜血的手术医生扯下口罩，用沉痛的语气、责备的口吻对阿宝说：“你怎么让老婆做人流呢？她怀的可是双胞胎呵，一男一女，健健康康的龙凤胎！”
　　 妈呀，上苍啊，你为什么专灭我老吴家一门啊！阿宝哀号数声，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