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坐在那棵树下一直数着落地的叶子，也许秋天就过去了。真的，就过去了。很远的以前，五年、十年的倒数着，远到翻开记忆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如同斑驳了的相片，想不清脸的特征，想不起眼角的眉头，只是模糊的记得他喜欢笑，笑得腼腆，那一张脸似乎是水印子，在记忆之海里有个投影，而仅仅一个小石子便能打破那片宁静。因为那模糊的记忆牵动了我记忆中年少的纯真，无法不记起。他的确是我的兄弟，叫阿草，不记得姓甚名谁，永永远远的在一个黑洞里面，睡着，睡着。
　　 只是一到秋天，我的心开始焦躁了起来，满眼的蓝，满眼的风，不冷也不热，好像这样的季节生来就是用来思念的。阿草来到我们班的时候，据说是头发蓬松，像草，于是得名曰阿草。我们班是快班，原来他是关系户啊，那时高二，我们的功课强度还算一般，不像高三的同学拼了命的学习，完全不知道想别的，至少老师和家长是这样告诉我们。现在想来，也可以微微一笑了。拉扯着记忆的丝线，种种印象又会清晰起来，怪不得老人家能记得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吃过的米糖，似乎嘴角还能舔到甜味，也许这证明了两件事，一或是我老了，二或是那个记忆是美的。
　　 记得第一次月考，阿草考试倒数第一，我考的是倒数第二，这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偏科王，他的数理化是零分，文科却是班上前三。当年班主任对我没有多少好印象，大抵老师们都喜欢听话和认真读书的学生，按照成绩排座位是从高一便开始的，这是班主任的激励制度，我们笑称业绩激励。当然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成了同桌。
　　 阿草能来这个班读书，是因他母亲花了不少钱的，本想是提高阿草的成绩，却没想到，他越考越差，连信心都一并失去了。每天读书上课，睡觉，吃饭。他倒是直接缩短了一天的工序，只有吃饭、睡觉。
　　 高二的学期末，阿草又理所当然地拿了“第一”，当时，他大声地说谁他妈下次让我考倒数第二，我宰了谁。没有一个理他，大家争着努力。阿草的声音显得很空旷，很寂寞。阿草是一个认真的学生，但是比他认真努力几倍的人比比皆是。他说，要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早就走了，走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人们的眼睛太恐怖了，那让他心慌，让他颤抖。
　　 每次考完我都会陪他去火车站，坐在站台上，看着人群匆匆地聚了又散去，而后，火车也走了。这熟悉的站台，又在秋风里做着寂静的梦。我说阿草不要难过了，下次一定考得好。阿草，笑着说，没事的，我永远是第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又开始疼起来，我看见阿草用他修长食指拭着眼角。他的食指是多情的，谁不知道他手上的画笔是有魔力的，天空大地在他手底下成了乖乖的俘虏。阿草的头发，又长又乱。他说他的梦想就是一个人去流浪，一手拿着吉他，一手背着画夹。阿草说春天太娇气，夏天太明媚，冬天太冷漠。唯有秋天属于他。
　　 那天他对我说他的母亲已经不逼他读书了，他母亲早知道他一直是班上的最后一名，如果下学期他的成绩仍没有任何改观的话，就随他去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得很清澈，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
　　 母亲经常叫我努力读书，用很多的诱惑来激励我，又用很多的词语来威胁我。于是，不想做一个不孝儿的我，学着其他人努力地玩命学习，我便一直处于班上的中上游，正所谓的中流砥柱。阿草说，你不我高兴吗，我就要自由了。我笑着说怎么会呢，我也很高兴。阿草说，你笑的样子很苦。第一次这样快乐的眼睛忘记了观察我心痛时嘴角的颤栗，他说我要为你画一张，否则，就没有机会了。几天后，他给了我那张素描，样子很好，脸上略带着微笑，我知道阿草丛不画这样的画，他画的人物，总是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只能看见渐渐的下巴在空白里突兀。
　　 直到那天，他碰到一个女孩。从此阿草眼中便多了一份焦虑、痴傻。少年人的那份感觉，便是只能心里煎熬着，也不能说出来，看着伊人的身影，傻傻发呆，从此上课时的脸是歪向某个方向。这个角度绝对没有什么四十五仰望的忧伤，仅仅像一只兔子，谨慎，小眼睛确是通红的。
　　 阿草跟我说，他没有读书的命，他应该是造反的黄巢。每每我想用家长和老师的话来劝说的时候，我却开不了口，因为那时能放下读书这件事的同学绝不多，我几乎有点羡慕他，因为我作为一个学生如同挣扎在贫困线上的“饥民”。
　　 学校的如同一个囚笼，这囚笼里面还是能听到那么多欢乐，学校围墙的后面是山，也有湖。学校是三申五令不许学生进山下水的，被抓到当然是记过处分，严重的要开除。
　　 现在想想，只要是学校禁令的如不许早恋，不许早退，不许夜不归宿等等，那便是少年人最喜欢做的最刺激的事情，这真是有趣的回忆。夏天热，学校最怕学生下水游泳，专门派老师巡查。午休的时候，我和阿草偷偷跑到树林之里，躲过巡查的盯梢，那如同游击队一般，老师累了也就回去了。我们便索索的爬上大树，趴到树杈上，然后毫无忌惮的欢笑。树上当然有一只白鹤的巢，旁边的湖水便是白鹤的乐园，我们并不去惊扰白鹤的后代，只是坐在树上看着湖和鸟，吹着风。
　　 记忆突然变得很唐突。那天，他带了那个个女生，原来那个女生也是有点喜欢他的，没想到阿草竟然牵着她的手，他很坦然的介绍，这是小环。我微微脸红，说句你好。
　　 一张非常迷人的的脸孔在我的眼前，怪不得阿草的少年心对她如此的着迷。阿草很是幸福的样子，他在对小环的微笑，像温暖的炉火。多年以后，想起来，我会突然有种触动。他说如果他是上帝就好了，它可以送给我和小环每人一个愿望，可以让小环父亲的病好起来，也可以让阿木考上好大学。
　　 我叫阿木，我常常喜欢用炉火来形容一件温暖，寒冬里，炉火因为人们的渴望而簇拥一处，是人们用自己的劳动烧起来的，是最朴实的一种的温度。
　　 记忆里的秋，可能是过的最快的吧，因为快乐，所以也过的快。湖水很绿，但我们从来不下水，虽然叛逆却也懂得尊重父母的感受，我们喜欢呆在林子里面，据说树上的小白鹤已经可以飞了，可能要跟随大白鹤往更南的地飞去，阿草带了小环来，小环穿的很漂亮，粉红的长裙，上面有小碎花，看上去楚楚可人。可以融化任何忧伤。没有忧伤，就没有心痛了。
　　 阿草真傻，如果他是上帝，他可以得到自由，可是没有上帝，就像我们一直呆在秋天某个时分的石凳上，数着从树上掉下的树叶，原本只是季节赋予的残忍，怎奈人们常常说什么树的不挽留啊。
　　 他们分手是没有预兆的，小环的父亲死了，她不能再读书，因为她要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弟弟，而他只希望小环不再心痛。阿草说他可以养她，小环没有说话，除了流泪。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环已经同意她母亲的要求。三年后成年便嫁给村里一个有钱人的儿子，而有钱人将为她弟弟和家人提供生活费。没有契约，没有合同，小环甘愿承受。
　　 阿草轻描淡写的说他们分手，接下来的阿草很少来上课了。因为班主任和老师基本上很少管他，他也自在。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打工。他想证明一件事，他能养活自己和别人。接下来，阿草做出一个决定，他要退学。
　　 我不愿再坚守了，他说。
　　 那时已经处在高考的边缘了，但对他不重要。当阿草说他喜欢看一离离的草在风里无依无靠的时候，我知道学校是不属于他的。在高一的时候，每次月考他的成绩总是最后一名，这并不是他的成绩很差，而是因为这个班是全校最好的班，全班的人在全校人的殷切希望里头拚着命地写写读读，除了高考，你我无关。
　　 阿草走了，周遭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那年我显得更加疲惫。即便是我成全了他的倒数第二。就算我把数学考了个零分，拿了个倒数第一，又能怎样。考完那场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来教室了，我也知道他是真的走了，你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当我走进他的寝室的时候，他的室友给了我一张纸条。
　　 阿木：
　　 别了，不要再忧伤。我会一直好好的好活，希望你幸福，自由地，微笑。如果有机会我会在远远的秋风里为你画一纸的炉火。如果你不禁一想起了我，请不要在秋天。
　　 阿草离开的那天，天空一定很蓝，只是我不记得了。阿草，他曾对我说他想为我画一张眼望蓝天的素描，他说我看天的样子，有点颓废有点伤感，我无意中说起我很少仰望蓝天，太远太不可捉摸了。
　　 铁轨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阿草说，总有一天，火车站的铁皮箱会是他的家，阿草就问我，你呢？我说，如果你在铁轨上安家，我就是检票员，专门检察你的票。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在铁轨上闲逛，等火车来的时候，我们就发疯似的跑，看着那长长的铁皮箱子，嘁咔，嘁咔，哄地奔过，我们累倒在地上，喘着气不停地大笑。这笑声已经遥远了，就像头上的天一般远，看着一节一节的火车，一晃而过，无人的站台，无声无息，也不知道阿草是否正在厕所里躲着查票的人，或许正在某一节车厢里头打着盹。
　　 人真像脚下的野草，总会在一条路上邂逅，分离。而我的兄弟阿草，也许正在和我再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