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又见梨花香
(一)
程谟。
我站在小区的花圃旁,对着楼上一个放着盆蟹爪兰的窗台,双手成喇叭状,大声喊着烂熟于心的名字。
方舟啊,又来叫程谟上学?邻居大婶经过我的身边,笑着和我打招呼。
是啊,我抿着唇角,听见楼梯处传来一声声熟悉的脚步声,很快,那里闪现出一张温润笑意的脸庞,手里提着书包,匆匆跑到我面前。
给,盒装的纯牛奶被塞到了我手里。温热的触感,暖和了我微凉的掌心。程谟利索的背上书包,清亮的眼眸在晨曦中愈加好看。
我嘟着嘴,故意将手中的牛奶在他面前摇晃。他愣了一下,继而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过牛奶,插好吸管,才又塞回我手中。
呵呵。一阵轻笑声飘入我耳际,转身,原来是未走远的邻居大婶在对着我们失笑。
心不期然地乱了节拍,我掩饰性地吸了一大口牛奶,却险些被呛到。偷偷地瞄了一眼程谟,他白净的耳根有着些微的润红,嘴角上泛着一层青色。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长达了。我甩甩柔软的长发,跟上他的脚步。
湿润的空气里飘散着浓烈的迎春花的味道,清新而沁人心脾。这条路,我们已经走过千万次,路口的那两颗梧桐从柔弱的小树苗长成到我双手才合抱得过来。
哎,你们班美女多吗?我咬着吸管,开始对着程谟打趣。
无聊!他头都没回,语气中的不满可以让我想象他微皱的眉头。方舟,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呵呵,我想了呀,咱们这个周末去郊区的梨花林看梨花吧?漫天的梨花飞舞,像是一场纯白的雪开在春天的掌心里。我闭着眼睛开始遐想,在梨花林里和程谟拉着手仰望,一片片散发着淡香的梨花瓣飘落在我们的发丝上,肩上,如同是不小心降落凡间的精灵。
学校到了,程谟不冷不淡的声音砸碎了我的幻想,我斜了他一眼,就这么迫不及待去看你们班的美女啊?
你,他抬起手,在我额角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好了,别闹了,放学我在这等你。
哦,我揉揉额角,有些不情愿。放学见!
等一下,程谟追上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袖珍形的小抱枕,给,天天像是只小懒猫,眯着眼老是睡不醒,下次睡觉,枕着这个,就不会脸疼了。
哇,程谟,你真好!我抢过抱枕摩挲着脸颊,软软的,超舒服。
你喜欢就好。他轻舒口气。
谢谢!我突然扑上去,抱了他一下,在他没反应过来时松开。放学见!
我刚进教室,李焕就绽开着一张笑脸,坐在座位上对我挥手。她是我的同桌,长着娃娃脸,很可爱,我特别喜欢和她一起玩闹。
呀,好可爱的抱枕,方舟,你可真是会享受。李焕拿过抱枕,两眼放光。借我睡试试。
不行,我瞪着眼拒绝,抢回抱枕抱在怀里,头微垂,唇角悄悄挑起。
小气鬼!她气呼呼叫了一声,眼珠子转了一圈,她大喊,快,从实招来,是不是某个帅哥送的定情信物,嗯?
是也不告诉你,我故意气她,从书包里掏出书本,打开。
切,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对我坦白的,她抓过书,开始认真数字。
那时的我们,单纯的快乐。一辈子那么长,没有想过谁会在半路上丢下谁。或是,抓住时间的钟摆,拼命地彼此依靠。
窗外,树枝在微风摇曳里抽着嫩芽,纤细的花朵越开越盛,呼吸里都弥漫着花的幽香。梨花,此时,应该开得很美了吧?
(二)
鼻端,萦绕不散的是梨花特有的清香,我在纷纷扬扬的梨花雨里穿梭,前方的树下,立着一个人,脸庞有些模糊,隐约间,他微笑开口……
你个懒猫,还睡?快起来啦!李焕死命摇着我的肩,拉起我就往外面走。
干嘛啊?我睡眼朦胧,手里还抱着我的抱枕,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
我刚才经过操场,哇,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帅哥,帅哥哎!她兴奋的声音把我的瞌睡虫都给惊跑了。
操场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在篮球场上,奔跑,射篮,快速而帅气。周围满是欢呼的人群,李焕颤抖的指着那抹身影,尖叫着,帅吧?
帅,当然帅!我甩开她的手,对着那抹身影的方向叫道,程谟,好帅!
场上的程谟循着声音,对着我绽开一朵耀眼的笑容。然后,帅气的投篮。
你竟然认识他?太伤心了。李焕捂着胸口,哀叹,方舟,从实招来,你手上拿的那个抱枕是他送的吧?!
不顾周围女生嫉妒的眼神,我挑挑眉,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抿着嘴不吱声。
妈,我回来了。刚推开门,一阵阵扑鼻的浓郁菜香就迎面拂过。妈妈正往桌子上摆放饭菜。
哦,方舟,快过来吃饭吧。妈妈转身招呼我吃饭。
真好吃。我扔下书包,一阵狼吞虎咽。妈,你怎么不吃?
方舟,有些事,你应该为我们大人体谅一点。妈妈放下筷子,凝视着我,你爸爸被调到另一个城市已经很久了,他年龄大了,身边需要我,可是,你这孩子怎么老不原意搬家?是因为程谟吗?
妈,你别瞎想。我低着头,有些哽咽。爸爸的工作一直不稳定,经常从这个城市调往另一个城市。十岁时,我们搬到程谟家的小区,我看见了和我同岁的他,之后,我就不愿意再搬家,即使爸爸已经离开这个家好几年了。妈,我是舍不得郊区的梨花。
方舟,别骗妈妈,梨花一年才开几次?你若真舍不得,每年开花时,也可以回来看呀。妈妈叹气,你这孩子,总是不知道为你爸爸想想。
妈,我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入米饭里,融入不见踪迹。
好了好了,妈不逼你,快吃吧,饭菜都凉了。妈妈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我爱吃的鱼肉,放入我的碗中。
我拨弄着饭粒,再也没了吃的心情。虚扒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织了一半的围巾。它是要送给程谟的礼物,我织了拆,拆了织,一直都不满意,也就没织完,放下了。
桌子中间放着一张全家福,爸爸正慈爱地看着我。我知道爸爸一直很渴望我们母女能在他身边,可我,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默默地放下围巾,我开始收拾东西,为去梨园看梨花做准备。
那一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纯白的梨花瓣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漂浮在我的周围,旋转着,却不下落……
(三)
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程谟靠着座位,睡的很香。
我们正在去梨园的公交上,我细数着他的睫毛,望着阳光斜射下,仿若度了一层金光的面庞,有着浓浓的幸福在心里酝酿,发酵。
到了,我推醒了程谟,拉着他兴奋地跑下公交。远远地,就看见一片纯白的世界,淡雅的清香流淌在空气里。
好像做梦哦。我捡起掉落在我身上的梨花瓣,放在鼻尖清嗅。
程谟闭着眼睛,享受着这天然的味道。
程谟,背《梨花辞》给我听吧。我乘着他不注意,爬上了梨树,坐在树枝上,摇晃着双腿。
怎么突然间想听这么悲伤的词?他转身,却看到我在半空中对着他顽皮的笑。小心点,别掉下来了。
我知道,快背!我抛下一把从地上捡的梨花,撒在了程谟的发梢上。
梨花香,愁断肠。
千杯酒,解思量。
世间事,皆无常。
为情伤,笑沧桑。
万行泪,化寒窗。
有聚有散,有得有失。
一首梨花辞,几多伤离别。
清醇的嗓音,穿透梨花的纯美,随风润入我的耳际。我深深沉迷其中,久久不能回神。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方舟,快下来。程谟望着我无所谓的样子,担心地喊道。
没事的,我松开抓着树梢的双手,对着他挥手。你看,没事吧?
一阵风吹过,梨花簌簌地落下。我一时没有平衡好身体,就那样直直地掉了下去。
啊,地面上的程谟飞跑过来,在我落下的瞬间,接住了我,巨大的缓冲力,连带着他一起摔落在地上。我睁开惊吓的眼睛,他正一脸痛苦地被我压在身下。我急忙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纯白色的运动裤,在脚踝处,被渗出的血迹,晕染成诱人的玫红色。我拉开裤脚,一道伤口,暴露在我的眼底。拿过随身背的包,从里面找出包扎的工具,开始止血。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任性的。程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宛若一朵摇摇欲坠的梨花。鲜血,流淌了满地,却看似不深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的蔓延。我的手开始发抖,氤氲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角。
我不怪你,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泪水,虚弱的笑着,会没事的。
我们去医院吧。我扶起程谟,用肩撑起他的重量,恐慌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流淌,我不能失去他。
好,他拍拍我的头,安慰似地对我一笑,别太担心了。
还好,梨园附近就有一家医院。我眨着湿润的眼睛,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地为程谟止血。
方舟,我饿了,你去买些东西给我吃吧。在他伤口包扎好,我还没来得及问问医生是怎么回事,程谟突然开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
哦,我答应着,迟疑着不肯离开。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却在他执拗的眼神中不得不转身。
有人说,一个转身,就是下一个天涯。如果,我能看透未来,我绝不会在这一刻,转身离开程谟的身边。
等我好不容易在附近小超市里搜罗到一些牛奶面包之类的回来时,程谟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外面,依靠在树旁,拎着我们的包,在等我。
走吧,他看见我,就催促着要离开。
医生怎么说?我拿过他手上的包,他的脸色很平静,除了有一丝苍白。可是,眼中却有着我看不透的内容。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程谟说完,转身向公交车站走去。
我背上包,看着手中的牛奶面包,不解地追上他的背影。
身后的梨花,大片大片地绽放,然后,随着风,飘洒,渲染了一个纯白的唯美空间……
(四)
雪白色的围巾,折叠着,堆放在我的课桌上。我轻轻抚摸着,像是要抚平我心里痛的褶皱。
方舟啊,又在等程谟上课?邻居大婶叹息着,怜惜的目光探究着,他一早就走了,你就别傻等了。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这几天来,就没看过你们一起上课。
没有啊,我从蹲坐的石阶上站起来,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围巾,勉强对着邻居大婶露出难看的笑,他只是太忙了。
程谟窗台上的蟹爪兰,墨绿的叶子已经开始泛出黄色的枯萎。我压住欲哭的冲动,看了一眼楼梯口,转身离开。
为什么你要躲着我?刚放学,我就冲出教室,拦住了程谟。
我……他抿着唇,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是不是你得了白血病?我想起那日在梨园他诡异的止不住流血的伤口,试探着。你怕我伤心,所以故意躲着我?
是。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极其认真地点头。
你开什么玩笑?我用手戳着他的胸膛,夸张地叫着。眼睛里有着泪水在闪,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一旦他脸上出现认真的神色。我随便说的,不能当真的。
方舟,是真的。程谟反握住我的手,眼眸里有着挣扎的痕迹。我从来都不骗你,你知道的。
我慌了,手指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程谟,你别吓我。
程谟轻轻叹了口气,抱住了我。方舟,冷静点。我想过了,你离开吧,到你爸爸的城市去,算我求你,好吗?
为什么?我哽咽着,生气他的擅自决定。我不走,我要留下陪你。
你还记得汉武帝的李夫人在病重时是如何做的吗?他拍着我的背,慢悠悠地解释。我和她一样。我不愿你看着我一天天地枯萎下去,那种痛,我忍受不了。我只希望你能记住那个在操场上帅气打球的程谟就可以了。
不要不要。我大叫着拒绝。我不了解你说的那种痛,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留在你的身边,我也会很痛,痛得无法呼吸。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忍?
方舟。程谟紧紧抓住我的手,握住,然后松开,头也不回的走了。你离开吧,算我求你。声音无奈而忧伤,震慑了我心底的悲戚。
他窗台上的蟹爪兰,已冒出的花苞一个个地掉落,叶子也是枯黄一片。我静静地坐在花坛边,抱着双腿,凝望着那拉上的蓝色窗帘。我知道,程谟就在那后面。从那天后,他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再见我。
程谟,难道这真的是你所想的吗?我低喃,或许我该顺着他的想法,完成他的心愿。
程谟,我突然站起身,不顾早已酸麻的双腿,高声大叫。我答应你,我离开。可是,那天你要去送我。
窗帘后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我只是在对着空气一样。我将织给他的白色围巾放在花坛上,摆好。我知道,他会收到的。
如果,时光的磁带可以倒回去,我宁愿选择违逆你,不管多么的艰难,我也要留在你的身边。
(五)
喧闹的候车厅里,我不停地张望着,却迟迟发现不了我心心念念的身影。
李焕挽着我的手,随着我的眼神,注视着。我用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却没拦住我的泪水在脸庞上的肆虐。
我低垂着头,心一阵阵抽痛,程谟,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是该感谢你爱我的这种方式,还是该恨它让我不得不远离你?
该走了,妈妈开始催促着。
我挥手对李焕告别,再回望一眼候车厅,将手机卡仍在垃圾桶中,跟上妈妈离去的脚步。
李焕不忍再看,她走向候车厅的出口。
灰色的天空下,一个纯白的男孩正站在候车厅出口的一角,雪白色的围巾戴在脖子里。膝盖处,不停地,有着血点渗出,然后滴落。他看见出来的李焕,勾起唇角,灿若梨花。在抬起手的瞬间,帅气的身影,倒了下去。烂漫的红色,在他身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生命之花……
梨花又开了,香气四溢。大片大片的梨花,在微风里摇曳婉转。我伸出手,接住一片片飘落的纯白。这里,还是那样美,一如和程谟相携来看的那一次。
向梨园的深处走去,远远地,依稀看见李焕的身影正伫立在一棵梨树下。一年不见,她变了很多,愈发的妩媚可人了。
方舟,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直接去找程谟,并约在这里见面吗?她有些奇怪,面色凝重,隐约间透着淡淡的伤悲。
把玩着手中的梨花瓣,我没有吱声,心跳动的节拍加快。我可以肯定,这一切,一定和程谟有关。只是,他怎样了?
她转过身,露出树下的一抔黄土和竖着的一个小小的石碑。
我的呼吸停滞,梨花瓣的飘落也在这一刻停顿。程谟!
你不是说他一直在医院做化疗,还活得好好的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靠在了身后的一颗梨树上,腿脚颤抖着。李焕,不要和我开玩笑!
方舟,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李焕的声音哽咽着,那天,他去送你了。只是,在医院做化疗耽误了时间。匆匆忙忙过马路时,被撞倒了膝盖。血不停地流,他只想着去见你。后来,他倒在了候车厅的门口,再也没起来。他身体上的鲜血,是那样灿烂,就像是梨花被染红了一样。
我怔怔地听着,仿若失去了灵魂,在做梦一般。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副画面一直盘桓在我的脑海里,他微笑着在我的面前倒下去。李焕失声痛哭,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呵呵。我苦笑,程谟你怎么能这么霸道。如果不是我无法再忍受从李焕那里得到关于的消息,而决定亲自回来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是不是我一辈子都会认为,你一直都在我看不见的某个角落里?
一次错过,却是从此生死两茫茫。生的彼岸,我再也触不到你的气息。余下的日子里,我只能靠着你给我记忆,吝啬地活下去。
泪水打落在梨花瓣上,越发的晶莹剔透。我望进梨花纷扬的世界,那里不是什么唯美的天堂,只是满地白色的忧伤。
飘落的梨花间,一个帅气的身影,伫立期间,我仿若听见,他在低吟:
梨花香,愁断肠。
千杯酒,解思量。
世间事,皆无常。
为情伤,笑沧桑。
万行泪,化寒窗。
有聚有散,有得有失。
一首梨花辞,几多伤离别……
感谢亲的支持,祝生活愉快,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