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伏在书桌上，不知要如何继续那张设计，阳光正暖，杯中的咖啡已经见底。正在她苦苦思索而不得之际，她接到了于泽西的电话。
　　 他拿着电话沉默了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想你，然后便又是沉默。她想象着他那张腼腆的脸，不由得闷声笑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想了老半天他还是问了一句不具备任何技术含量的话。
　　 “画稿，可是画不出来！”一想到还没有完成的设计图，她便没了心思调侃。
　　 挂掉电话之后她蓦地觉得心情好了很多，然而设计图依旧毫无头绪。无奈，只能放弃。
　　
　　 于泽西比她小一岁，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学校，而后又在同一座城市工作。
　　 大学时代的于泽西总是喜欢捧一本书坐在操场旁的浓荫下，穿白色的棉布衬衣，米色的休闲裤，头发长而柔软地垂在耳后，满是柔和的阳光之姿。
　　 她第一次认真看他的脸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那天施嫣然打球很不在状态，无数遍的发球不过网，让围观的人都觉得索然无味。她有些生气，分明是施嫣然拖她出来打球的，可她自己却完全不在状态。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把球狠狠扣过去，球反弹得很高，施嫣然见状索性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于泽西头上。她瞪着眼睛望着施嫣然，施嫣然也毫不退缩地狠狠瞪了回去，她们完全忽略了一旁被球砸中的人。
　　 于泽西站了起来，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微笑着望向她们俩说：“我没事！”
　　 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向他道歉。望着他眉目温和的脸，她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施嫣然朝于泽西走过去，淡淡说了一句。
　　 于泽西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齿。一旁的她看得有些出神，忽而心底有种阳光滑过的感觉，柔和干净，浅浅地触动人心。
　　 施嫣然转身拉着她离开，她甚至不曾得知他的名字。
　　
　　 她开始有意或者无意地寻找他的身影，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再次遇见了他。
　　 那时的他一个人走在天鹅桥上，阳光落下来，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镀了他一身，把他染得似是画中人一般。她从车里探出头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他在冲她微笑。
　　 也便是这样，在第三次的相遇中她才有勇气叫住他。即便是很多年以后的某天，她也依旧记得他当时的模样。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身望着她，脸上依是暖暖的笑意，然后用清明而纯澈的嗓音说：“我是于泽西，我知道你是徐橙雅。”阳光落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就像是浸透在阳光里一样显现出那种迷离的光晕，甚至是头发都染上了朦胧的色彩，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安静而柔和的线条。
　　 她出神地望着他，再一次不知所措。她一直以为只有在用电脑做效果图的时候才可以看见给人物添加柔光所显现出来的效果，可是那一刻她是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像是空气里的柔光都渗透到他的笑容里，使他的笑容变得那么富有穿透力。
　　 “你认识我吗？”徐橙雅有些疑惑。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以前一直喜欢喊我小泽的！”于泽西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阳光的味道。
　　 “你是小泽？”徐橙雅由惊讶转为惊喜。望着他温良的眉目，那句“你比以前更帅了”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也许是因为长高了很多吧，所以你会不认识！你还是这么瘦呢！”于泽西浅浅一笑。
　　 徐橙雅也笑，并不答话。胆怯与隔阂在这样的对视中消失无踪。
　　 一段时间之后，俩人便自然而然的确定了恋人关系，甚至没有什么轰动人心的表白。
　　
　　 二
　　
　　 徐橙雅开始习惯于跟施嫣然打电话，说很多絮絮叨叨的话，关于自己和泽西的感情，关于很多生活琐事。工作很忙碌，她有些不清楚该如何面对于泽西。不管相遇有多美，不管那些曾经是不是像幻觉一样渐渐消散，她都对自己的无话可说感到茫然。不想说琐碎的生活让他觉得她无趣，然而除此之外她却已经找不到可以跟他交谈的话题。
　　 月底的时候徐橙雅终于有了几天休假，可是身患重感冒的她依旧只能窝在家里。时间过得有些乏味。
　　 于泽西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睡觉，浓重的鼻音一下子就暴露了她感冒的信息。虽然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联系她了，而她亦倔强地刻意忽略他的存在，但是，此刻的距离好像突然就变得近了。
　　 “橙雅，我来看你吧！”于泽西担忧地说。他有些弄不懂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年的相处，他好像依旧不能明白她的想法，而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淡了下去。
　　 “嗯。”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确实累了，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工作也极其忙碌，整个人像机器一样运转了很久，现在终于支撑不住了。
　　 “我下班之后就过来！”
　　 “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乖得像个孩子。也许真的是因为生病，所以素日里的张扬与桀骜都没有了。其实她也常常意识到自己的矛盾，一种由自卑演变出来的自负，盲目的高估自己的能力。然而即便她了解自己的本质，她也依旧不能克制自己。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她会变得桀骜，于是就会塑造出一个高傲的自我。
　　 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伪装，她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等着于泽西出现。喉咙很痒，她一直不停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掉下来，她还是要这样固执地等待。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会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是深刻而彻底的，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没办法去理会强烈的自尊心。
　　 那个纠缠的梦境再次出现了，她以为自己没有睡着，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清醒，然而她却真的再次看见了那个梦境。她流着泪开始挣扎，很想他，哪怕是在梦里也都很想念他，只要有他陪在身边，即便是个噩梦她也不会害怕。可是这个时间离于泽西下班还很早，她终于无可奈何地陷入了疲惫而无法自拔的梦境……
　　 眼前是青翠的绿草地，一个男人的身影就在她面前。她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是个小女孩，她嚷着稚嫩的嗓音冲着男人的背影喊：“爸爸，你抱抱我好不好？”
　　 就在男人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女孩，女孩有着绝世的容颜，漆黑的双瞳明亮诡异，美得好似人偶一般。
　　 她仰起脸问他：“爸爸，她是谁？”
　　 男人笑着对她说：“她是你死去的姐姐。”
　　 蓦地，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似乎连空气都变得冰冷而疏离。
　　 那是死去的姐姐？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睛那么明亮，为什么父亲没有一点悲伤的神色，反而笑容满面？那个女孩真的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比她都要小很多，却又怎么会是姐姐？
　　 她在梦里一直挣扎，她胆怯地望着男人的身影，而他怀里的孩子分明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的难过。
　　 那是死去的姐姐，她在望着自己笑，她躺在父亲怀里，父亲不愿意抱自己……
　　 徐橙雅突然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恐慌与难过之中，望着小女孩诡异的笑容，她突然很想走过去偷偷拧她一下，可是望着父亲满脸的笑容，她又不忍心下手。何况那双眼眸是那么明显的不属于那个孩子。只是望着她，自己便已是满身的疲惫与难过。
　　
　　 徐橙雅挣扎着想要醒来，可是此时的她已经开始发烧了。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姐姐的事，因为姐姐已经死了很多年，可是她无法自制的在现实与梦境中穿行。她已经快要分不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了，唯一清晰的只是脑中的眩晕感和莫名的疼痛感，疼痛一直延伸到心里，猝不及防。
　　 门铃终于响了，声音把她从梦境拉回了现实，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走过去，刚开门便看见了一脸焦急的于泽西。
　　 “吃药了吗？”于泽西带上门，扶她往房间里边走边问。
　　 “吃过了。”她乖乖的回答。
　　 “但是你还烫得很厉害。”于泽西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随后扶她躺下。
　　 “会好的。”她的措辞突然变得温柔，一点都没有了素日的蛮横与冷淡。
　　 “总觉得你生病了很好。”于泽西望着她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此时的她的确与平时不一样，双颊绯红，语调温柔，那种感觉好似最初恋爱的模样，丝毫不似工作后的冷漠之姿。
　　 “嗯。”她也笑，竟然丝毫都没有生气的意思。
　　 于泽西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好像此刻的她突然性格扭转一样，只是短短一天的时间她便成了一个眉目温良的女子，满目皆是温柔。
　　 “如果等会儿我睡着了做噩梦，你一定要把我叫醒，我总觉得自己醒不过来。”徐橙雅淡淡地说。
　　 “嗯，安心睡吧！”于泽西摸了摸她的头，冲她温柔一笑。
　　 望着她安心地闭上眼睛，他也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她。人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总会莫名地希望一个人来关心自己心疼自己，此刻的橙雅也是这种感觉吧。望着她熟睡的模样，于泽西觉得很幸福。哪怕这种幸福会很短，哪怕她病好了之后会恢复成素日里的冷淡，他依旧不在意。爱情不是你争我夺，只是默默相守淡淡相望，一点点甜蜜的回忆便足够了。
　　 他握着她的手守在床边，看见她拧紧眉头时他会轻声喊她。醒来之后她总会冲他微笑，而后又沉沉睡去。虽则纠缠的梦魇让她无法彻底醒来，但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所以她依旧能睡得踏实。
　　 她终于有些明白，不是因为她不在乎他，而是她一直认为，只有于泽西接受她性格最恶劣的一面，他们才能真的走在一起。
　　
　　 三
　　
　　 此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可以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工作的关系，彼此都没有过多的联系。然而感情并不是靠回忆维系，过多的空间只会增加彼此的距离感。感情的撤离显得毫无波澜，如同每天必须吃饭一样，一切都自然得没有任何过渡和轨迹。蓦然回首间，才发现人已不是当初的人，感情也不再是最初的感情。
　　 徐橙雅丝毫没有意识到彼此的感情已经开始出现危机，她只是拼命地工作，期待着工作结束后的假期。经过将近半个月的加班与熬夜，所有的工作终于提前一个星期完成。就这样她得到了一个星期的休假。
　　 她打了个呵欠，疲倦突然侵袭而至，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可是，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很想念于泽西，一种突如其来的念想促使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见他一面。
　　 她迅速回家，打算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去见他。夜色已经渐渐沉了，她躺在浴缸里听着免提音里传来的空荡铃声。他没有接电话。她第一次发现这种回荡的铃声是这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一遍又一遍，收不到回音。
　　 一个人的房子有些空旷，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的感觉有些寂寞。风很凉，这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那个时候房间里也是这样空荡荡的，安静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觉得害怕，于是一个人去了外婆家。就这样，她在那个夏天认识了于泽西。那个时候的于泽西还是邻家小男孩，个子甚至没有她高。她记得于泽西很爱笑，整个夏天他一直在笑，还教会她玩很多游戏。是他点亮了她的青春，让她觉得生活还很精彩。
　　 她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涩涩的味道混合着酒精刺激着咽喉，眼角莫名的流下泪来。她竟不知道，有一些感情不管是平淡还是轰轰烈烈，终究敌不过似水流年。原来没有争吵，没有其他人的介入也会有这一步，甚至没有任何原因和征兆。总以为爱情是最精彩的，不管是表白还是分手，一定会是最刻骨铭心的，可是太多时候，自己甚至都没有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又为什么要分手，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就那么淡了，淡到仿佛彼此之间什么深刻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唯一能记住的只是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很多天过去了，于泽西没有回电话。徐橙雅整日躺在床上望着手机发呆，拨过去的时候依旧是无人接听。
　　 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是那个梦境，鲜亮得刺眼的绿色，男人的背影，漆黑的双眸。那是姐姐，死去的姐姐。她的眼角不住地溢出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她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母亲死了，姐姐也死了，父亲丢下她跟另外一个女人走了。前些时候她才知道父亲已经大张旗鼓地再婚了，甚至还邀请了媒体。
　　 多么可笑的事情，父亲篡夺了母亲的家产跟另外一个女人走了，母亲也莫名其妙地去世了。她记得母亲最后那个温暖的笑容，美得好似不属于人间。警察说母亲是自杀，外公和外婆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但是，姐姐，亲爱的美丽的姐姐，应该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吧。她只是从外婆那里知道自己本该有一个姐姐，但是因为某些事情导致母亲忧伤过度以致难产，最后姐姐便死了。多么奇怪的事情，明明没有见过的人，可是她却要一次次地梦见她美丽的笑容……
　　 徐橙雅在梦里一直哭泣，抑制不住的眼泪爬满眼角。很想念于泽西，很想念他的温柔，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是她的自私还是于泽西真的不能接受性格恶劣的他。这样温柔的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那么，这个世界也不可能再有人接受她了吧。她突然就笑了，笑得痛苦而绝望。
　　 于泽西失踪了，她找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他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她终于按捺不住去了他住的公寓，房东说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发疯似的去了他的公司，人事主管说他已经辞职了。她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与他有关的任何信息，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她的生活。
　　 她独自站在马路上茫然失措，突然微笑，突然悲伤，眼睛里却再也溢不出泪水。究竟她可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她是在乎还是无所谓，没有人可以告诉她。
　　 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忙碌，整日拼命工作。害怕睡觉，害怕梦见那些纠缠不清的梦境，也害怕在梦里看见于泽西温柔的脸。他放弃她了，谁让她的性格那么恶劣呢，是她自作自受罢。她躺在床上不住地嘲笑自己，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心里的负重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她透不过气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