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小说】裸 ——唐山大地震系列
她站在我面前放肆地笑着,眼光扫射着我周身上下甚至于每个角落。我只是讪讪地笑笑,拢拢衣角,抿抿头发。她不知怎么就安静下来,趴在我的耳根悄悄地说:“我那时和你现在一样。”
我惊异地打量她,她才42岁,可是已经明显发胖了,眼角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一双大眼睛热情得神采飞扬,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一个活泼、热情而又漂亮的姑娘。
“地震那时你已经结婚了?”
“可不是。我们春节前结的婚,那时我21岁。”
“地震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像昨天一样。你打听这干什么?写书?写书是好事。唐山大地震可以写挺多的书。”
“是吗?”我得对这位普通女工刮目相看了。
下面是她告诉我的故事。
她和爱人结婚是1975年。他们俩都在瓷厂上班。那时,他家有妈妈,有个哥哥,有个妹妹。他妈妈是纺织厂病退职工,小姑刚上初中。他哥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右腿一甩一甩的,工厂不要他,就自己摆摊修鞋。他手挺巧,也爱帮助人,听说他修鞋活挺多,每天早出晚归。他们结婚时,他哥还没有对象,他妈妈说打算从农村给他找一个。
他们住的地方按她说叫“窄憋死了”。婆婆和小姑在两间正房里,她和爱人在西厢房,才一间多一点,挨着他们住的房子南边,有间“小厦子”,是他哥的住处。那时候唐山像他们这么窄憋的可多了。
婆婆小姑对她都挺好,就是他哥,开始也不错。他话挺少,她见他就不知怎么的总有点害羞。
其实也算自然。在我们冀东这块土儿上流行着一句民谣:“宁在叔公公怀中坐,不在大伯(bai)子眼前过”,意思是说,在丈夫的叔叔跟前好像还不用那么拘礼,在丈夫的哥哥面前就必须毕恭毕敬。我曾看到我的母亲和伯父的一个镜头:伯父刚进院,就先咳嗽一声,我们的土话叫“使声儿”,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没进堂屋,也要招呼一声:“家里有人么?”屋里,母亲一边不迭地应声,一边慌慌张张下炕,掸衣服、抿头发,然后站在旁边,头还微微一低:“哥来了,炕上坐吧。”而伯父到这时,架子就端起来了,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等伯父走了,母亲才好像遇了大赦一样的囚犯。我觉得有趣儿,就问母亲。母亲说:“这就叫礼儿。”
“那你怎么对伯父更有‘礼儿’?”
“就因为见了伯父就得有这个礼儿。”
这个“礼”好你解放后不怎么时兴了,但那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里了。连我见到我爱人的哥哥,亲是亲,总有一点犯窘。可能这“礼”的里边有着双重的尴尬:伦理和性。然而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个“礼”变得那么苍白,那么缺乏说服力。一代又一代纺织、塑造仿佛融入血液的感觉只是一个误解。事实上,这个“礼”就像人类的所有文明一样,只是一个面具。当观众和演员在欣赏表演的秩序中时,它是一种美丽的必须,一旦幕布落下,面具就必然摘下,变成被人们忽略的废弃物,然后按着上帝的规则演义生命。
他哥这个勤快,家里的活像买煤买粮买油脱煤坯修炉子等等等等,好像天生就该他一个人管似的。她爱人连手也不帮一把,连她都看不过,他妈妈也总数落他。唯独他哥什么也不说,大家说多了,他哥还给他打圆场。一家子过得挺和美的。
自那事出了以后,她对他哥就改变看法了。
就地震头几天,她上前夜班,她爱人上后夜班,她来时他已经走了。她们一上夜班他哥就遭罪:要给他们小两口留门,他哥就成了打更的了。只有他们走的走了,躺下的躺下了,他才能睡下。
那天也挺热,回来一推开屋门,屋里就像蒸笼一样。她打了一盆水,在屋里擦洗身子,可一着急忘了关灯,她也没在意。正洗着呢,就觉得有点别扭,一回头,窗帘的缝隙间有一双眼睛。吓得她叫了一声:
“谁!”
没有人答应。就听见叭嗒叭嗒不规则的脚步声向南边走了。当时把她气坏了,真想大闹一场。可想了想,还是忍了吧,就没吱声,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个人掉眼泪。第二天,她没有见到他哥。她爱人回来后,她就跟他商量到外边找房子搬出到头住的事。他说到哪找去?出什么事了?她没告诉他他哥的事儿。
打那以后,她就不理他哥了。那么窄的地方,经常磕头碰脑的,可她就是不理他,处处提防他。可也真难。她跟我说:“你也是结了婚的女人,不怕你笑话:我们两口子办那事,我就生怕出一点声响,他一呼哧呼哧的,我就捅他。有好几次就是不欢而散,你说这叫什么事!”
我没笑。我笑不出来。
地震头一天,恰巧他们俩都上白班,晚上都住家了,也都砸在家了。她爱人下了床想从门那儿往外跑,她想从窗口跳出去,这时房盖儿就下来了。她被一根房檩卡住了,身体被埋在砖石焦块中间,只有头露在废墟外面。她清醒了就叫她爱人的名字,听她爱人闷声闷气地说:“我的腿砸住了,不能动,快叫哥。”
没等她喊,他哥已经站在她面前,动手扒她身边的房檩和砖块。她胸部露出来后,呼吸立刻就顺畅多了,就晃动着把两只胳膊抽出来。不一会儿,腰也露出来了。他绕到她身后,双手从腋下抄过来,两手扣住,一用力就把她从废墟中拔了出来。其实,他的手紧箍在她的乳房上,她唯一的感觉是倒憋了一口气。
“你没穿什么?”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问完了就后悔不已:那是什么时候,穿不穿衣服有什么意义?
“我当时也不知道我穿没穿什么。”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直到天亮大之后,人都救完了,她才发现自己几乎什么也没穿:上身的小背心已经被撕扯得一条一条的,乳房裸露着。下身的短裤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退却了,也许是他把她从废墟里拔出来时撸下去的。
把她救出来后,他哥就扒她爱人,她也跟着一块扒。她爱人是被一根落下来的檩子把腿砸断了,可是另一根檩子却横搭在床铺上,他正在床铺下,有那么一点空间,只是不能动,那条檩子还在他的断腿上压着呢。
她和他哥一起搬檩子,抬焦块,扔砖头,天就渐渐地亮了。她爱人的腿露出来了,但那根可恶的檩子还压在上面,檩子上面还有苇子、泥块,上边是焦块,足有半间房顶大小。
“帮我一把。”他哥第一次说话。他两手卡住檩子头儿,一边说着,一边蹶着屁股把檩子抬到胸口一样高,她赶紧插进去,用肩膀一扛。就在这时,她发现他哥竟一丝不挂,那个玩艺儿也在那里耷拉着一晃一晃地。这个“发现”在瞬间就消失了,就像一个幻觉,还没有在心灵上产生一丝回响就被另一种真实的画面取代了:她丈夫半个身子露出来了。
我这个记者的职业习惯还是本能地让我问了一些发傻的问题:“那你们俩都没穿什么,就是说,你们俩赤裸裸地贴在一起扛那个檩条,会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那时脑子里这根筋断了,看见了没印象,蹭着了没感觉。”
是的是的!他哥肯定也看见了她的裸体,可是他也和她一样,没有印象和感觉。她和他的大脑里都在想着同一个人:她的丈夫,他的弟弟。
见我沉思的样子,她大约以为我不相信,又说:“我跟你这么说吧:当时,他那玩艺儿就是碰到我那儿,我同样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就像胳膊碰了一下胳膊,肩膀碰了一下肩膀没什么两样。”
我深以为然。当思维里,躯体里充斥了生与死的意识,也就没有了性意识的空间。性、性器官也只是躯体的一个附庸或者干脆说它是一种多余。如果说,日常的我们认为它最具生命张力,那么,在这种特殊状态下,它只是生命的赘疣!这也许是性的另一种悖异。
他哥缓过手来,赶紧用双手使劲地往上一举,檩子翘起来,上边的焦块等等杂物都滑到一端去了。他们把她爱人拽出来,放平稳了,就又奔婆婆和小姑住的地方去了。
她们住的正房是老房子,也高一些,但全铺平了。等扒出她们娘俩时,发现两人早就断气了。
她回到爱人身边,他哥还在那里扒。后来,抱来一团衣物,而他自己却裹着一个床单。她胡乱套上小姑的衣服,给爱人盖了一个床单,发现床单上的血鲜红鲜红的,心想:哪儿来的血呀?婆婆是闷死的,小姑的头给砸扁了,没有血呀?她看了看他哥,正艰难地移动着小儿麻痹后遗症的腿,想去邻居救人,血就是从他腿上流下来的。她上前一把拽住他:
“哥,哪儿伤着了?”
“大腿让钉子划了一下。”说着就走。
“站下!”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严厉。“来,我看年看!”
“没事儿的。”看她走过来,“还是我自己来吧。”说着笨拙地用床单使劲地缠裹大腿。
“给我吧!”她一把就把他身上的床单给扯了下来,且牙和手撕成一条。再一看,他哥的右大腿根儿上有一个两寸长的口子,像娃娃嘴一样翻着。她倒吸了一口气,就给他捆起来。
“你没见到他的那玩艺儿?”我知道我问得有点可恶,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地震中人们对性的认知。
“哈,还能看不见吗?说实话,在给他包扎时,我觉得每缠一圈儿就碰它一回。但是究竟碰没碰到,我也没有印象了。只知道他的脸一直看着别处,直到我给他绑扎完,又给他围上床单说‘行了’时,他才低头看了一下,就艰难地拐到西边去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都一样么?你想知道什么呢?哈哈哈哈……”
我觉得她笑得突然而又毫没来由,不禁抬眼看了看她,只见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低下头,摆弄着我的采访笔记本,很久,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总感到我亵渎了什么,心里有着一种没来由的内疚。
多余的话:
想用女人采访女人的方式写一写地震中的裸和性。但把握不好,于是放弃,只写了裸。
我记得在我老家的西边的一个村子,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地震发生后,她钻出来就开始救人,自己还有和别人一起救出十多个人,她一边嚷嚷着一边干,直到大天亮。这时跟他一起救人的小伙子指着她说:“婶子,你看你……”她低头一看,原来她处于全裸状态。她骂了他一句:“妈拉个X的你咋不早说呀!”于是从容不迫地回家找衣服穿去了。这时的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忘我状态。可是等人们缓过神来,裸就成为问题了。
其实,我以为,衣服的最初功能恐怕只在于避寒,“文明”了,才又增加了“遮羞”,后来再“文明”就有了“美丽”之类其它的附庸。于是我总是想,人在“自然人”状态时,可能更能反映人的本质,也最趋于简单。
2005年12月10整理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