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能够带来怀念与感激的告别，总是难忘的。
　　
　　 94年八月，又是一个金菊点秋、硕果累累的八月。
　　 我怀着对教育的憧憬和那个季节特有的收获的希望，来到教委领取调令。当我得知被分配到大辛码中心小学时，我不禁一怔，因为大辛码这个名字早已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深地烙印。
　　 那是本县黄庄乡的一个小村庄，表姑就在那个村。表姑不生养，在我刚出生三个月就到我家来要我作儿子，说母亲六个儿子实在是不好养活，她一个没有还能亏待了孩子？母亲有些动摇，说要和父亲商量。父亲同意了，说给了表姑省得孩子将来跟咱受穷、受罪，母亲也便妥协了。可是每次表姑满脸欢欣地来抱我时，母亲又总是舍不得给。表姑死心了。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听到“再不听话把你送到大辛码表姑那儿去！”这一恐吓性语言的前因。因此我觉得我能分配到那里真是有缘，同时也展开了对那里的联想。不过联想总是与现实有一段距离，甚至距离大的令人难以接受。
　　 被校长领到了大辛码小学，一进校门，没有给我豁然开朗的感觉，整个校园长满了杂草，有些草已经足以遮挡住我们的视线。从师范刚刚毕业的我，对于此景有些难以接受。我在校长的带领下沿砌着砖头的甬路绕到了校长室门口。尽管砖缝也被顽强的杂草占领，不过还是能够轻松地找到踏脚之地。没有使母亲新给买的迪卡裤子附着更多的草子。至于自行车，就无暇顾念它的感受了。
　　 本来这所学校就坐落在南北辛码（两村距离不过五十米，合称为大辛码）两村中间的一处隐蔽所在，本已给我一种曲径通幽之感，此处便是幽中之幽。
　　 停好车子，我麻利地取下行李，随校长进去了。校长室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破旧的办公桌，桌面已经留下时间隽刻的点点坎坷，能够看出那把椅子是一直与它搭档、一起走过那些风风雨雨的同龄者。一条厚实的纯木长椅，虽然能够看出是新打扮过的迎客者，但是光亮的油漆仍旧掩饰不住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墙角的一架立柜，上层的标签是“档案”，下层是“图书”。我不知该如何命名，称其书柜还是档案柜？倒是见过书档一词，不过用在这里似乎不妥。它的门是锁着的，我不知里面到底是何等重要的物事。
　　 校长领我去了隔壁的宿舍，将同事一一介绍给我后亲自将行礼给我抱到床铺上。准备开会！说完领我去了办公室，将一套新购置的桌椅给了我用，说新人用新桌椅，合适。仅仅这点点经历，我便开始在这里感受到了温暖。
　　 傍晚，同事们都走了，只留下了我一人。我与那片葱郁的杂草互相注视着。良久，我点燃了一根香烟，沿着砖头甬路游走着，没有惬意，只有好奇，想在此百般寂寥、阳光却依旧充足之际来得知学校全貌。
　　 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每个班的教室只有两间大小，这倒不足为奇，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教室也都是两间的，而且延续使用至今。不过那只是村小，而这里是西北片的中心小学之一。只有五个小村的孩子来这里上学，料想学生人数不会太多，应该容纳的下。
　　 不觉间三根烟都已被充分消费，学校西侧的数十棵柳树的繁茂枝叶间已经透不过一丝阳光。我饿了，中午在同事们好奇的余光的打量下就没有吃饱。边想着，不自觉间便移步至厨房。那里的布置与格调倒令我颇为亲切，因为与我们各家的冷锅灶的布置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碗橱仅仅是一张废弃的课桌改装成的。饭桌也是两只只有桌面没有桌斗的课桌充当的。除了这些略具学校特色外，其余与家里的无异。亲切归亲切，可是只在这里站着相看，无端地再来一通感受是绝对不能改变饥饿的。于是我打算尽快了解一下这里所有的炊具。
　　 我掀开砖垒锅灶上的大锅盖，空的，锅底有一层铁锈，显然平时很少用，不过能看出曾经刷得很干净。用这大锅做饭还要备柴，而且炒菜时还得找烧火的，这确实比煤气灶麻烦得多。夏天的时候也没有人愿意蹲在火堆旁照看着它。做晚饭，我自然是选择煤气灶。于是掀开小铝锅盖，炒锅里只有空气。
　　 又到了“碗橱”旁，蹲下身掀起帘布，碗、筷、勺、铲都静静地或躺、或站、或坐的在那里休息着。第二层是一些盆子，当时我没有去数，只知道大小不一，自小而大的叠放着。
　　 眼前就是面袋和米袋，无精打睬地委顿在那里，似乎已经好久不曾进食。不知这些米面的来处，我最好先不要乱吃。于是草草的看了看，虽然米面并不陌生，若想将其做成熟食，我想它们不会听从我的摆布。
　　 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的肚子开始提醒我了。
　　 要是在师范，现在早在篮球场上尽情演绎了，可到这儿还得自己做饭！我心里念叨着，饶出了学校大门。一路反复观察周围的景物，记住一些关键所在，料想回来时不会迷路。
　　 “大爷儿，您老好！请问您小卖部怎么走？”“你到前面那街，往西走就能看见了，那儿挂着牌子呢！”我道谢后加快脚步，卖回了两只面包，一瓶汽水。不过回到宿舍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只了。这本来是我偶尔的宵夜，可现在却成了正式的晚餐。又喝了半瓶汽水，止住了肚子的喊冤声，另一只实在没有心情再吃。天色已黑，我找到了灯绳。荧光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心中也是一亮。打理好了铺盖，做着背越式跳高的动作就拽在床上。
　　 “呵！”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孤独中充满了新奇，寂寞里又融会着憧憬。怎么才能度过这样难熬的夜晚？总在兴奋状态也是难熬啊。哎！怎么没有把随身听带来？要不把笔记本（里面是我在师范时写的武侠小说）带着也好啊！夜深人静的时候编编故事，总比瞪着天花板有意思，那里又没有什么颜如玉！
　　 正百般无聊间突然产生一急，起身向校园东面走去，东面有个小侧门，我想厕所一定在外面，因为校园里没有厕所。西面是围着一圈柳树的死水坑。我一边暗赞自己的推断能力，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实在不敢扭头看身旁的草丛，生怕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沿着我的目光窜出来，我想那里也一定不会有颜如玉。否则像我如此优秀的儒生，她一定会来找我秉烛夜谈……
　　 出了侧门豁然开朗！我意识到这是操场。果然，一座比诸葛庐不知小多少倍的厕所孤单地坐落在东侧。正对着我的只是一面墙，门口一定在后面拐角处，这是我熟知的，家乡村庄里的厕所都是那样的建筑模式。月光很朦胧，再加上我散光，致使我在厕所旁屡次徘徊察看，也没有找到“男”的标志。我实在有些难忍，不过还是捍卫了文明。掏出火机，那是我常带的宝贝，用途不仅仅用于点烟，可以照明，照着我从漆黑的楼道下来不致摔倒；可以在停电时从容地找到光亮，然后找到蜡烛点燃；可以烧断尼龙草而轻松地打开包裹；可以安灯绳的时候将绳头熔化……我曾很自豪地给同学们讲述过它的诸般好处，而要想享受它带给你的最大快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学会抽烟，并且一定不要戒掉。
　　 我自信地打开它，一个往返，是无功而返。当时气得我真想把文明踩在脚下算了。可念在自己已经牺牲了这么多，就要坚持到底。我大胆地认定了北侧，用的是男左女右的理论。正因为这理论曾经让我被同学们嘲笑过，我才不敢轻易实践了。可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迸发出勇气，这种勇气也恰恰是他脆弱的表现。就像有个研究生找工作时面试没有通过，便杀死了考官一样。我此刻便与其类似，但区别是他是心理上的，我是生理上的。
　　 刚拐到门口我立刻打着火机，险些将我气晕，一个大大的用白灰书就的“男”字，在微弱颤抖的火光下也赫然在目。真是莫名其妙！写在这里不知是何用意！害得我在文明与本能之间做了老一阵子思想斗争，而且同时还要承受肉体上的折磨！
　　 我将火机放低，想将地面照清楚些，以免遭不测。这并不危言耸听，记得读小学时，有个叫二狗的同学，就从来也没有上过学校厕所的蹲位，虽然时过境迁，但还是小心为妙。到得里面才知自己实在杞人忧天。
　　 没有引起喧哗，没有听见苍蝇互相撞头的声音，看来一暑假没有人来，厕所很干净，已经不在有它们滋生的土壤。
　　 进了校园才把烟点燃，没有吸上三口就到了宿舍。那时我听到了我熟悉的喘息声。过得一会儿，抓起瓶子将那半瓶有“水”没“汽”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在写字台上。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丝恼怒。
　　 我坐在床铺沿脱下鞋子，还没有直起腰，突然发现一个令我惊喜异常的事物──索尼双卡录音机！正猫在与我相对的床铺底下冲着我调皮地笑呢！我立刻动身将它请到上座，也不顾我的新袜子被踩上土了。双手同时按键，还好，其中一卡里面有磁带，便随手推上了，反正自己的没有带来。好在有声音啊，既可活跃小屋的气氛，又给我壮胆。于是兴奋地插到插座上麻利的打开了。声音是有了，不过那声音让我真是哭笑不得，竟然是对于我来说犹如听法语的国粹之一！却不知是校长的还是李德祥老师的，我觉得秋哥和于老师不会有此爱好。真若如此，以后倒需小心行事，因为这足以证明我们年龄虽然相仿，但是代沟太大。
　　 换收音机！重拍了一下按钮，比打扁叮在胳膊上的蚊子用力要大得多。那高昂却陌生的嗓音嘎然而止，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发泄的快感。随意找个台听上了，总之是有了其他的“人”说话了。于是更衣就寝，不就寝还能怎么？“他”毫不疲惫地在里面说着，我疲惫不堪地瞪着眼听着？
　　 不知什么时候，模糊地听着电台的杂音和电流声的交响睡去了……
　　 这是我分配的第一天，在别人看来很平淡，对我却是特别的日子，令我一生难忘。
　　 终于熬到了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早晨，那个早晨我比公鸡起得早。昨晚剩余的那只面包就是我的早餐，尽管这是西餐中的食品，但是没觉得解馋。在一张塑光画上看过一套西餐，绝不只是一只面包，料想其中的滋味也不会是只从一只面包中就都能品尝到的。
　　 反正无事可做，便去拔甬路上的草。砖缝里长出来的好拔一些，等同事们来了，我正好都拔净了。再看看，确实入眼了许多，起码现在能够让我承认这是校园。
　　 终于看到可爱的孩子们了！漫长的暑假过后，他们也在想念学校吧！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还有一部分蹦蹦跳跳的来了。我蹲在门口看着，他们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一个小麻花辫，本来在蹦跳中上下舞动，看见我的微笑后立刻垂了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恐怕我们彼此都有一种新奇吧？以后我就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实习时教案写得是挺认真，可是只上过一节课，因为城里的老师不放心我们教，因此也没让我体会出什么滋味。
　　 分好班，我为他们排好了座位，一共三十二人，教室虽小却没有感觉到拥挤。他们按座位坐好，我点名以后，自我介绍一番，那节课就这么过去了，还没有找到作教师的真正感受，只觉得自己是名符其实的孩子王，我说什么他们听，我指挥什么他们做而已。
　　 校长的哨声再次响起，我拿着课本，有些激动地走进教室，孩子们已经没有那么多陌生的眼光，但是更多了好奇。这是我真正作教师的第一堂课，尽管锻炼得脸皮比较厚，基本功考核样样优秀，但还是有些紧张。大约上了十分钟后，才慢慢地进入状态，孩子们也开始有开口和我配合的了。下一节语文课，那种紧张便没有了，可能也是孩子太小，给我制造得压力也小。
　　 从此，我便开始在这简陋的小花园中耕耘着，实现着自己的价值。无论那价值有多大，只要我尽力了，不求丰功伟绩，但求无愧于心。
　　 刚接班时校长就跟我说这拨孩子基础不好，分班时是全乡第十一名。我心道，嘿，那不就是倒数第三名吗？再一看全乡各小学成绩表，比第一名的总平均分差六十二分！自己当时就泄了大半的气。我初为人师，自己清楚自己有多大斤两，让我教这样的一个班，我虽然有决心，但是信心确实不足。
　　 发愁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开始用认真、多花费时间来弥补经验和方法的欠缺，可是并没有感觉到有何起色。一直处于苦闷状态中不可自拔。或许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过高。
　　 每每看到试卷上出现了不及格的分数，我都着急得要命，记得有一次王海瑞考了十三分，我中午没有吃饭，同事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想吃，在他们的再三追问下我才说了理由。实在是不想说，教出了十三分的学生，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他们劝我不要着急，讲了好多有关学生成绩低的原因，让我也认真分析一下本班差生的情况，然后在有针对性的教导。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了我才开始吃。
　　 后来经过我调查，原来海瑞他父亲常年有病，家里几十亩地都靠他母亲一个人干。他哥哥当时读初三，天天住校，只能在星期礼拜的下地干活。家里的枣红马是他家得力的助手，可是每天吃的草需要海瑞去割，他母亲天天起大早贪大晚的，地里的活还忙不过来呢，实在没有功夫去割草。有时海瑞的作业也完成不了，就是由于晚上帮母亲包棉桃儿。
　　 我与海瑞达成协议，每天放学后我去割草，让他写作业，等我割草回来再教他不会做的题，然后让他把草背回家去。与其说协议，不如说命令，海瑞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虽然他认为这样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