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至尊
雪花飞舞,片片似六出的梅花,从云外飘来,在寒风中呜咽,诉说着寂寞和孤寂。无论山前水滨,竹篱茅舍,还是高岭平原,衰草孤村,都笼罩在一色的洁白中。在这样的世界里,任你有万丈的豪情,也会突然有莫名的悲怆涌上心头,感到一阵怅然销魂的。
寂静的茂林修竹里,西门微微闭着双眼,右手紧握剑把,他时刻准备着,应付敌人的袭击。
就在昨天,他接到了日光道教主陆菊英的挑战,时间定在明年的今天,地点是京城市郊日光道总坛所在的雪山上。
日光道教主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能够和她一战,是西门毕生的追求。但是,和陆菊英比剑,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如同鱼游沸鼎,燕巢飞幕,所以,西门决得不能虚度这一年的时间,因为,也许,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年了,也许,明年的今天,殷红的鲜血会从他的喉咙喷涌而出,他的尸体会倒在雪地里。陆菊英将冷漠地站在他的尸体旁,看着他慢慢变凉,就像西门曾无数次地做过的那样,欣赏地看着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可是,西门却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象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所以,这一年中,他要向这世上除了陆菊英以外的所有高手挑战,他相信,只有战斗,永不停息的战斗,才能使他的剑术精进,才能对抗陆菊英。
就在今日,在这幽静的竹林里,他要以一人之力,挑战京城两大高手,裴旻和公孙大娘。
时间已经过了,他们还没有来。
西门有些焦急,但很快就平复了,他知道,敌人等的就是这种时候。
“谁!”突然他双眼圆睁,举剑回身便刺。剑招才使出一半,他就发现不对,硬生生地又把这一招收了回来。
一个白面儒生,站在竹林边的小屋旁,正对着他呵呵地笑呢。
“你快走。”西门不喜欢说话,因为他觉得只要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可以了,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自己的力气。他的力气是要用来与人决斗的,不是用来说话的。
“为什么?”
“我约了人决斗,怕伤到你。”
“喔。”书生转身要离开,却又突然回转身来问道:“请问,你的剑为什么没有剑鞘呢。”
西门愣了一下,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他的剑就一直是没有剑鞘的,可是这却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剑鞘,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他们只是害怕他,和他的剑。
“因为高手过招,把握先机是至关重要的,没有剑鞘,就可以省去拔剑的时间,出手就更快了。”
“喔,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容易伤到人吗?”
“剑,本来就是用来伤人的。”
书生笑了。“难怪他们都不愿来和你决斗呢,因为,不值得。”
“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约了裴旻和公孙大娘比剑啊。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的。你居然还同时约他们两个人,可是,他们都觉得你不配和他们比剑。”
“你说什么?”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居然重复说这句话两次,因为,他心中实在是疑惑。
“我对他们说:也许,西门虽然妄自尊大,剑术还是不错的,不如去看看吧。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所以我说,好吧,你们不去,我就代你们去看看吧,所以,我就来了……”
“我曾经一剑杀死蜀中剑侠三十六人……”
“什么?”书生笑得更欢了。“你的挑战信中说的是比剑,不是比杀人啊。”
“剑本来就是用来杀人的。就好比,书呆子,你的笔本来就是用来写字的。”
“错了。”
“哪里错?”
“全错。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维护仁义的,就好比笔,笔不仅仅是用来写字的,而是用来传达思想的。”
“那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可大了。人们用笔写下字,字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是人给它们赋予了含义,字,就变得能传达人的思想了,所以,写字的笔,是用来传达思想的。有了笔,人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可以利用字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千里之外的其他人,准确无误地传达。而剑,剑是用来维护仁义的,如文王者,擎正义之剑,不战尚可屈人之兵,可是如果滥杀无辜,纵使手持太阿,也难以服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愿与你决斗的原因。”
“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是点化。”
“点化?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如果你听了我这些话还要杀我的话,那你真是愚不可及了。喔,愚不可及的也许应该是我,因为我对牛弹了半天琴。”
“你叫什么名字?我不杀无名之人。”
“你真的要杀我?”
“我的剑告诉我,今天它要饮血。”
“你应该告诉它,现在不是饮血的时候,剑就像孩子一样,你不能纵着它,由着它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的,对吧?啊,不如饮酒如何,京城之中,谁不知道我张旭是酒中……”
“原来你叫张旭。”
书生捶胸顿足,很是懊悔的样子,西门也不由得笑了一下,可他马上又收起了笑容,他想快些结束战斗,继续去找公孙大娘和裴旻。
“你的兵器呢?”
“兵器?”
“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看来,你今天是非杀我不可的了。”
“不错。”
“好吧。”张旭笑了一下,捡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枝,道:“我真的没有兵器,不如就以它为兵器吧。”
“受死吧。”西门不想再说废话,他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的了。他挥剑向张旭刺去。张旭竖起竹枝一挡,竹枝立刻被削去半截。张旭手一松,手中余下的半截竹枝落在了地上,他迅速地一转身,避过了西门的剑锋,伸手抓住了被削断的那前半枝竹枝,居然在墙上写起字来了。
他如此专心致志,好像丝毫都不在意西门的长剑即将插入他的后背。
可是,西门的剑却没能够刺下去,他迅速收住了剑招。
他本来就没有用多少内力,因为他觉得,解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不着内力,所以,一下就收住了剑招。
他吃惊地望着张旭,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对手。
小屋是用竹子搭建而成的,外墙上是干透了的泥巴,虽然不是十分坚固,可是如果不用利刃,也是很难在上面划出痕迹的。更何况,张旭,用的只是一枝竹枝。他在墙上写了一个字,一个“剑”字。
西门不由自主上前抚摸那些深深的刻痕,他捡起张旭落在地上的半根竹枝,运内力在墙上划了一下,浅浅的一道印子,再用力,竹枝咯噔一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文弱书生,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张旭笑道:“书法和剑术其实道理是一样的。会写字的人,像王羲之,轻轻一挥,已经入木三分了,不会写的人,就是用笔把纸戳烂了,还是写不好。所以,写字,不是力气大就可以的。剑术,其实也一样啊。”
西门长叹一声,道:“难怪他们不屑与我比武,我连你都赢不了,更何况他们呢。”
张旭道:“那你也不必如此自谦。如果刚才你那一剑没有及时收回去的话,就是十个张旭也已经死透了,又怎还能在这里神气活现地对你说道呢。”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收招呢?如果我不收,或者我收不了,你岂不是死定了。”
“如果你收不了,那你还是一剑杀死蜀中三十六剑侠的人吗?如果你不收,那就说明我张旭看错了人,把你当成了君子,我要是这么没眼光,那还是死了的好啊,不然,即使侥幸没死,回去也得被我的兄弟们嘲笑死。”
“你的兄弟?”
“不错,我的结拜兄弟,想不想见见他们啊,我们约了在城南的悦来酒馆喝酒的,你一起来吧。我这个人,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好客,虽无易牙调鼎手,却有孟尝饱客心啊。”张旭拉着西门,道:“走,走,走,喝酒是天底下头等的大事,要赶快,这种事,他们是从来都不等人的。”
西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居然跟着张旭一起来到了酒馆。
酒馆里人声鼎沸。一个青年男子走上前来。“张兄,怎这般晚啊,要罚酒三杯啊。”他叫苏晋,也是个爱酒之人。
“好好好,别说三杯,就是三十杯,三百杯也罚得啊。”说着张旭丢下西门,和那苏晋一起入席了。
西门可不去凑这热闹,他挑了一张墙边的空桌坐下,这个位置,既可以看见从门口进来的人,又可以清楚地看到张旭他们。西门认为,既然张旭和裴旻、公孙大娘是好朋友,那么,今天的酒会,他们两人也很可能会来。坐在这儿,只要他们一来,自己就会立刻知道。
这些人喝起酒来果然豪放无匹,真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来也是,“人生百年,把几多风月琴尊,等闲抛却;是人千古,问尔许英雄豪杰,哪个醒来”,能饮的时候,不如且醉。酒过三寻之后,张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适之、宗之、苏晋,诸位仁兄,我醉了,我要走了,去,去睡觉。”说罢,向三人拱了拱手,自顾自摇摇摆摆地往门口走去,顺手又拿走了一坛酒,走到西门身边的时候,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便出了门。西门心中一惊,因为,张旭凌厉的目光中,哪有半点醉意,想到这里,西门起身追了上去。
北风呼啸,卷起片片雪花,偏僻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不,有一个人,张旭。他已经全然没有丝毫的醉意,因为他的脚下留下了一排整齐的脚印,他来到了一个荒烟蔓草的庙门口,昂头看了看上面的匾额,歪歪斜斜的破匾上,依稀可见五个大字:“燕三将军庙”。走进庙里,里面一片破败,一个满是灰尘的古怪神像摆在正前方。
突然,一阵阴风忽忽悠悠地吹来,一个鬼气森森的声音从神像嘴里响了起来:“非相非非相,无明无无明。相逐妄中出,明从暗里生。明通暗即合,妄绝相还清。能知寂灭乐,自然无色声。”藏在庙外的西门不觉感到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张旭究竟是何许神圣啊,居然敢到这种地方来。
张旭哈哈大笑,道:“燕三郎,你长本事了,居然来吓唬我?”说着把手中的酒坛向神像砸去。
西门从窗棂缝往里看去,但见那泥塑的神像一跃而起,变成了一个大活人,一把接住了酒坛,用牙齿咬掉了塞子,咕咕嘟嘟喝了一气。“啊,你今天来得可真晚。”
“没办法啊,今天去会了一个新朋友。”张旭一边说一边朝西门藏形匿影的地方望去,西门一惊,他自恃甚高,绝不相信张旭居然能发现他。
“会新朋友,就忘了我这个老朋友不成?”
“怎么会忘了你啊,这不,事情一了,我就给你送酒来了。”
“给我送酒,是趁机自己先灌了一通吧,你看你,满嘴的酒气。”
张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换了话题:“嘿,说真的,小诗妖,你天天躲在这里吸收香火,究竟要多久才能成功炼形,大白天也能往街上走啊,我还想把你介绍给长安诗社的朋友呢。”
“快了,快了,下个月就可以了。门外的朋友,天寒地冻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共饮一杯如何。”
西门又是一愣,既然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再躲着不出,就说不过去了,便现身出来。
张旭笑道:“你倒好,拿我的酒去做好人。”他指着西门道:“啊,对了,他叫西门。”
燕三郎道:“喔,你就是要和陆菊英决战的西门啊,我叫燕三郎,是个,是个诗妖。”
“诗妖?”西门疑惑了。
“是啊。”张旭道:“你听他说话可千万别觉得奇怪啊,他比我还喜欢拽文呢,他时不时地,就要整段整段地吟诵王梵志的诗,没办法啊,谁让他是从王梵志诗中化成的诗妖呢。你是不知道,我每天听他念诗,都烦死了。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成人形。”他看了一眼燕三郎笑道:“下个月之前。”
西门心想:这张旭的朋友真是什么样的都有啊,居然还有妖怪,他不害怕吗?
张旭道:“喂,西门,你现在一定在想,这张旭究竟是何许人啊,怎么竟交些古怪的朋友啊。”他顿了一下,喝了口酒道:“其实,我的朋友虽然五花八门,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爱喝酒。”燕三郎接着道:“恶人相送离,善者近相知。纵使天无雨,云阳自润衣。爱酒之人,自然会聚在一起。”
西门诧异张旭怎么好像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似的,只能岔开话题,对燕三郎道:“你住在这里吗?”
“身如大店家,命如一宿息。忽起向前去,本不是吾宅。吾宅在丘荒,园林出松柏。邻接千年冢,故路来长陌。”
张旭打了燕三郎一下道:“说什么啊,鬼里鬼气的,别把人家吓坏了。”
“那换作你,怎么回答?”
“如果是我吗?”张旭想了一下道:“不如说: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如何?”
西门不想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了,他一晃手中的宝剑道:“公孙大娘和裴旻在哪里?”
张旭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你知道我从不把同一句话重复两遍的。”
“你还是收手吧,剑术高低不是靠杀人多少来鉴定的。”
燕三郎插嘴道:“不错,正所谓劝君莫杀命,背面被生嗔。吃他他吃你,轮环作主人。”
西门道:“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呢。”
张旭冷笑了一声道:“好吧,明天早晨,竹林见。”把手中的酒坛扔回给燕三郎道:“走了。”
“喂!”西门追出门去,却发现张旭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来的时候留下的那排脚印,却没有离开的。再回到庙里,却发现燕三郎已经重新回到了祭台上,变回了泥塑。
第二天清晨,西门来到了竹林里,张旭已经在等他了。
“公孙大娘和裴旻呢?”
张旭并不回答,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卷轴扔给西门,道:“这是垂拱三年孙过庭先生的《书谱》。”
西门不知道张旭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实在看不出这名动京城的《书谱》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好在张旭开始解释了:“这里头的字不是横平竖直,没有框格束缚,在变幻中寻求一种运动的平衡。你看,每个字都是奇斜翻侧的,但是组合在一起之后又是那样的和谐,无论枯湿、厚薄,还是顿挫与、使转,都是指近意远啊。大则小之,细则粗之,平则险之,正则奇之,纵擒自如,龙飞凤翥,连绵游丝。”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道:“正如剑法,剑招也要连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