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你也想考证？”黑皮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撒一根给方毛，打火机啪的一下就伸了过去。
　　 “是啊，这年头不都兴这个吗，也是一门手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得指着这个混碗饭吃呢。”方毛吸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烟雾就在方毛和黑皮的脸之间缭绕，两个人看着对方都似在云天，飘浮不定。
　　 黑皮是一家驾校的代理商，第一个在水泽乡竖起了驾校的牌子，三辆小汽车加上一辆大货，一字排开，气派非常。在驾校的营业部前，黑皮竖着一块大广告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拿照请进。在乡民们眼里，黑皮是个年轻有为的后生，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在乡邻办起了偌大的事业，这在同辈人中还是少有的。开业那天，不仅亲邻好友提着爆竹前来祝贺，就是一些只认得却不太熟的人也带着拿个驾照的美好心愿过来凑凑热闹说一些恭喜发财的喜庆话。那是黑皮最光彩照人的一天，只要和人打照面，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都会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驾校水泽分校，校长，黑皮，电话***。
　　 黑皮说：“只要你想，这事就包在老弟我身上，没有二话。”
　　 “没有二话。”老包说。老包是黑皮请来的教练，三十五六岁，个头不高，干瘦干瘦的，一副猴精模样。
　　 方毛说：“有你们这句话就行，以后一定多介绍些人过来。”
　　 “这你就见外了，”黑皮说，“就我们的交情，我能帮的一定会帮，这不是介不介绍人的事，我这人你应该清楚。”
　　 方毛说：“那敢情好，你既然这样说，我们就是兄弟，我一定要请你们吃饭。”
　　 黑皮说：“吃饭那还真是应该，我们要好好地喝上两杯，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我们吃饭不要大鱼不要大肉，一个青菜就够了。”
　　 方毛惊愕，说：“那怎么行。”越发觉得黑皮这人有交头，确实是个做大事的人。方毛找来老婆一阵嘱咐，方夫人就直奔集市。
　　 黑皮说：“我敢跟你打包票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有过硬的关系，这年头没有一定的关系什么事也做不成。你老哥选了我们学校就是看得起我们学校，看得起我黑某人，你来了，不用拿一分钱，等证拿到手了再说。”
　　 “学费在考试之前还是要交齐的，这是规定。”老包赶紧补充说。
　　 方毛说：“我到你那里学车你说不拿一分钱那肯定是不合适的，我也不会差那钱，报了名就一定会如数交齐，考试的时候你们照应照应就行。”
　　 黑皮和老包忙不迭点头，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时间在烟雾中漂流，一顿饭的工夫，八个大碗盘就在桌子上摆好了。在桌边坐下，几个男人被缭绕的水汽氤氲得满脸油光。
　　 第二天，方毛就带上学费到驾校报了名。黑皮一边写收款单一边说：“我们是一次报名直到通过，学会为止，所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第三天，天气晴朗，霞光万道，整个世界都浸在红白相间的光亮中，再平凡的景物都在这一片光亮中反射出万丈光芒。吃过早饭，方毛就骑着摩托车直奔练车场。摩托车是骑了好几年了，但那圆溜溜的方向盘方毛还一次都没摸过。以前出门在外，在工厂打工，有了驾照也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儿子也大学毕业了有了一份好工作，方毛再也不想远离乡土寄人篱下。他想买辆货车，做点生意，毕竟，年岁渐长，出门打工总不是长久之计。想到摸着圆溜溜方向盘的感觉，想到崭新锃亮的新货车，想到即将开始的事业，方毛心潮澎湃。
　　 练车场已经开工了，七八个人站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辆缓缓移动的绿色教练车，车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老包。老包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指上夹着一根香烟，神气十足。他时不时地提醒旁边年轻的学生，有的时候不耐烦了就骂上一句。挨了骂的年轻学生一脸尴尬，却又不好发作。
　　 没几分钟，车停了，老包从车上下来，说：“下一个，韩鑫。”方毛逮着机会赶紧走上前递上一根香烟，叫了声：“老包。”
　　 老包接过烟，说：“你怎么来了？”
　　 “我报了名，来学车呀。”老包的话令方毛有点意外。
　　 老包说：“你学车的时间还没到，你没看见这么多人都在排队吗？今天根本就没有时间。”
　　 老包态度的变化让方毛有点失望甚至有些恼火，他淡淡的说：“那行，我改天再来。”说完，他跨上摩托车就走了。
　　 第四天，方毛再次来到了练车场。那个叫韩鑫的年轻人一个人在车上，一会前进一会后退，七八个人在边上瞅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突然，教练车径直向立着的钢标撞去，嘭的一声，钢标被齐根截断，车子的前盖被撞得变了形。见此情景，边上的老包惊得脸都变了形，忙喊：“刹车，赶快刹车，妈的，人都笨到这份上了，真是没救。”车一停，他就跑上去，一边接着骂，一边围着车子这里看看那里按按，气得脸都黑了。
　　 看到老包的失态样，方毛心里很解气，想，看你还拽不拽，悠闲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了一支，慢慢地吐着烟圈。
　　 老包说：“今天不练了，不练了，车都撞成这样了，还练个屁。”在边上等着摸一摸方向盘的人一脸失望，叽哩哇啦地说着各自的难处和委屈，不情不愿地散了。
　　 第五天，方毛早早地就到了练车场，一个人坐在边上的石墩上等老包和那辆老得掉牙的教练车。远远的，老包开着车来了。车一停，方毛就走上去敬烟，笑容可掬。老包说：“你又来了？我不是说你练车的时间还没到吗？”方毛火了，说：“我交了钱是到你这里学车来的，哪能来那么多规矩呢？前天说没轮到，昨天坏车，今天你还说没轮到，那我想问你，我什么时候可以摸下方向盘呢？”老包看着方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方毛也不客气：“今天如果还学不成，我立马就找黑皮把学费给退了。”说完，方毛就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
　　 老包很尴尬，说：“老弟你说的话还真重，谁不让你学了？不是人多，排不上嘛。这样，你既然来了，就上吧，谁叫你跟黑皮是好兄弟呢。”听到老包的话，方毛胃酸上涌，想：“兄弟？他妈的狗屁。”
　　 方毛终于摸了回方向盘，在几十平米的地方一直右拐，在转了好多个圈之后，学员陆陆续续地来了。方毛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叫韩鑫的青年，嘴角一直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方毛走过去，搭讪道：“你学多久了？”韩鑫冷笑一声，说：“一年还没满。”过了一会儿，韩鑫掏出香烟撒了一根给方毛，自己点上，他说：“到现在为止，我都花了一万多块，说出来你信吗？”“一万多块？怎么花那么多？”方毛惊愕地瞪着韩鑫，心里突然空落起来。
　　 韩鑫猛吸一口烟，吐出来，他转过头盯着方毛，说：“我考了四次，四次都没有过关，每补考一次就得交一千多块的补考费，来去的路费，住宿费，花在教练身上的请客费，你算算，没有一万多？”韩鑫的脸上闪过一丝的悲愁，继而是一种刚硬的决绝，饱含着愤怒和无畏的撕裂。“现在我是看清了，也想明白了，反正交的学费是到学会为止的，只要还没拿到本子，我就会来学，开一次我毁一次，看看他的车到底有多牢。”韩鑫笑了，笑里带着苦涩。
　　 “所以，上次你开车撞上了钢标是故意的？”
　　 “这可是你说的，我是来学车，不会才要学嘛，呵呵……”
　　 仲夏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坐在闷热的汽车里扶着笨重的方向盘，踩着嘎嘎作响的油门和离合，这对于盼望着拿到驾驶证的学员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更痛苦的是，人家在车里操作，而你却不得不站在焦阳下任汗水涔涔。方毛一边看着面前的汽车缓缓地移动，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一边在心里轮着顺序。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方毛简直是雀跃着奔向汽车坐进车里的。发动马达，放开离合，渐踩油门，这些动作对于方毛来说已经如骑着自家的摩托一样自然顺手了。想到自己的卓越成就，这些天来的汗水没有白流，方毛有些得意。
　　 忽然，汽车“嘎”地一声停了下来。方毛以为是操作出了问题，在心里责怪起自己的自以为是。他再次旋动钥匙，汽车干响着，像一个哮喘患者 ，呼吸怎么也顺畅不起来。老包跑过来，冲方毛喊：“别打了，这明显是没油了，打到明天你也打不着火的。”方毛说：“那怎么办？”老包说：“还能怎么办，加油呗。你下来推车，我来扶方向盘。”下午还没上过车的学员根本不要招呼就呼啦啦跑上来推着车屁股。一用力，脸上和身上的汗水就如珍珠般从汗毛孔里渗出，带着身上的温度和气味，源源不断地往空气中挥发。
　　 油加满了。老包对方毛说：“这三百块钱你先垫下，完了你到黑皮那领。”方毛赶紧从裤袋里摸出三百块钱递了过去。事后，方毛为自己的一时大方后悔不已。
　　 三百块钱的帐一直在方毛的心里梗塞着，他等着黑皮会主动把这买油的钱给他，一天，两天，黑皮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事。第三天，方毛特意找到黑皮把这事对他说了。黑皮说：“这事老包跟我说了，过两天我就给你。”过了两天，黑皮还像没事一样。方毛再次找到黑皮，说：“学费我是如数交齐了的，一分不少，老包叫我垫上的汽油钱你也得如数地还给我。”被方毛逼得没法，黑皮从抽屉里拈出三张“红牛”，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我会黑了你三百块钱似的，我这人你还真不知道，一是一，二是二，没得说的。”方毛接过钱，转身就走。
　　 学了一个月，方毛本以为可以顺心地把证给拿了。有一天，老包对所有等着练车的学员郑重宣布：每个人交六百块钱的油费。听到老包的通知，学员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沉默着，却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放了一个屁，如惊雷炸响，大家笑了，笑得有点夸张。第二天，所有人都把钱给交了，一个不落。
　　 考试的头一天，方毛大方地请了黑皮和老包住进了县城最豪华的宾馆，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方毛举杯敬酒，撒烟，态度谦恭，黑皮和老包吃得一脸矜持，其乐融融。方毛说：“明天就是你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了，顺利的话就都是你们的功劳，我记着；如果过不了关，我一定会加倍练习，不过那样的话那辆教练车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折腾。”黑皮说：“兄弟放心，明天一定顺利，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老包咽完嘴里的肉，赶紧补充：“黑皮都发了话就绝对没问题。”
　　 吃完饭，方毛又请两人洗脚。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躲在宾馆的席梦思上，方毛才觉得该做的事总算是做完了。如果再考不过，总有让黑皮叫苦的时候。想着想着，方毛的眼睛就闭上了。不知怎么的，他竟然上了一辆车，他就开着这辆崭新的货车行驶在平坦的柏油公路上。路很长很长，但他心里清楚，前面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