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电器
1
我愤怒的情绪,就是在那个瞬间被老太太的语言和动作激出来的。
刚进车棚发现电动车充电器不见了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平静的,只有些许的狐疑,星星点点地在心头游荡着,并没有责怪和生气的意思。
我甚至在打电话给女儿证实前晚她的确给电动车充电而将充电器留在车棚之后询问老太太时,我仍然和颜悦色,语气轻柔。
阿姨,见到我的充电器没有?我转身面带微笑地询问看车老太太。
老太太当时正背对着我,坐在车棚门口一张低矮的小马扎上。她略微佝偻的身体,倾向面前的那张靠背椅。
椅子上放着一台收音机,以及一些存车使用的小牌子。收音机正放着豫剧《卷席筒》,声音很大。
那段戏,是苍娃在被押往县衙路上的内心告白。海连池不愧为大师,他的演唱声情并茂,直抵人心,将苍娃顶替被冤枉毒死公爹的嫂子坐牢的勇敢、机智和面临砍头的委屈,演唱得入木三分,荡气回肠。
老太太听得聚精会神,她甚至有些神情恍惚。
老太太被我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确定我是在叫她之后,赶紧将收音机的音量关到最小状态,慌慌张张站起身,问我啥事。
我重复了一遍,说见到我的充电器没有。
她说,你放哪充电了。
我指指身边墙壁上的电源插座,说就在这儿。老太太像被马蜂蜇了一般,身体强烈地抖了一下,说,你怎么不放到东边充电,那个是私人的插座,你的充电器肯定是被那人拿走了。
家属院的车棚分东西两个区域,存放的车辆以电动车居多。
为方便充电,原来的看车人,专门在东边车棚安装了十几个电源,根据车型,收取每车每次一元或者一元五角钱不等的充电费。
老太太的意思很显然,就是女儿充电的时候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将车放到东边区域,才造成充电器丢失。
老太太似乎很害怕,指着正在那个电源充电的电动车,小声说,这就是那个人的车,他刚下夜班回来。
老太太继续说,应该是他看到你的充电器在他的插座上,拔掉拿回家了。
我并不知道前天晚上妻子和女儿来充电时的具体情况,但我知道她们专门带了钱过来给车充电。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既然交了充电费,无论是在东边或者西边充电,充电器丢失,都该是管理员的责任。
一种无名的怒火充斥在我的心头。就像在河边游泳时,自己的衣服脱在河边被人偷走了的那种羞辱。
这种感觉像燃起的森林大火,瞬间席卷蔓延,难以控制。
老太太和他的老伴两个人是最近新来的,给我的感觉不仅人和善,而且挺负责。前几次夜里充电,他们主动在电瓶充满的时候,将充电器拔下来放在车上。
尽管我认为充电器的丢失他们责无旁贷,但不忍心朝他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发火。所以我将发泄的目标选择在那个人身上。
我大声嚷嚷:他凭什么拿我充电器?
不管是牢骚还是抗议,我有充足的理由进行发怒。第一,车棚是公共场所,充电缴费是对大家的制度,他怎么还搞特权,在此安装私人插座。第二,私人插座既然带有锁箱,为何自己不上锁,这不是明摆着故意让别人用的吗。第三,即使用他私人的插座,充一次电也费不了多少钱,总不至于因此就把充电器扣下吧。
老太太有些紧张。她显然没想到我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条理清晰地找出说服力极强的这些理由。
那几条理由,言辞灼灼,句句在理,无懈可击。
老太太尽管想推脱责任,但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她看无话可说,称昨天晚上她不在这里。然后便把矛头指向在房间床上躺着休息的老伴。
她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当她从老伴那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接二连三地责怪老伴的不是。
她对着老伴伸长脖子的姿势,像一只受到侵袭的母鹅。
她说你明明知道那个插座是私人的,还让在那里充电。
老伴沉默不语。老太太的抱怨更加凶猛。
我赶紧打断她说,阿姨,你也别再埋怨叔叔了,重要的是将充电器要回来。
老太太终于停止了抱怨,她说,你先走吧,我回来见他了问问。
我说,不是问问,而是必须把充电器要回来.
2
我经常会这样,因为细枝末节的事情,影响了本该平静的心情,进而改变事情原来的方向。
其实,在出门前,我是计划好了的,先去车棚取电动车,后到小区门口建设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取些钱,然后再去新房那里。
新房装修已经开始,昨天订购的墙砖,今天上午要送过来。
由于充电器的事情,在车棚纠缠了半个小时。走过去建行很远一段路,才想起来忘了取钱。但心想建行的自动取款机路上到处都是,遇到再取不迟。
可没想到的是,我到了目的地,也没找到一家建设银行。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那个拿走我充电器的人。
我不知道我如何会对他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
我觉得我的大脑根本不受自己的支配,而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老太太说,那是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男人,上夜班,每天凌晨才下班回家。既然是这个年龄,做事应该是深思熟虑的。他将充电器拿走,目的何在。
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呢?这年头谁还上夜班啊。
以前那些国企三班倒的工人经常上夜班,可现在国营企业破产的破产,倒闭的倒闭,除了夜总会酒店之类的服务行业,还有哪些人还上夜班啊。
充电器究竟是不是他拿了的呢,老太太虽然判断是他拿的,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
如果不是他拿了充电器会到哪里的呢?
如果的确是他拿了,他如果不承认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他拿了,按照我现在的心态,见到他一定会和他发生争执的,一定会让他知道我不是只软柿子,想捏就捏。
与其说在路上没见到建设银行,不如说我因为深陷充电器事件深处,根本就没留意银行。
等我到了新房的小区门口,看到装满建材的车辆进进出出,才意识到必须去银行取钱。
新房的位置偏远,需要回到比较繁华的地段才能找到银行。
往往会出现这样的现象,越是急于找到某个地方,越是难以找到,而不需要的时候,满地都是。
沿着三全路走到花园路。
印象中那里应该有好几家银行。但终究没能找到建行。
我向路边的环卫工人打听,环卫工人想了一阵子,说,那你得到路那边才有。
我沿着花园路由北向南,走到国际路口,远远看到路东边一字排开几家银行,建行的标识很明显,只是银行在路东,我需要到下一个路口调头,才能到达那里。
路上机动车的车流量很大。
而路口的电动车更是密密麻麻,像蝗虫一般。
等了两个红灯,才掉头到路东侧。
就在我即将到达建行的时候,我摔倒在了地上。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靠近非机动车道,司机来了个急刹车。
我的电动车跟在那辆车的后面,距离很近,我只能紧急制动才能避免和那辆车相撞。
由于刹车过于紧急,我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
倒地之后,我和车一起滑出去很远。
那辆奥迪车司机应该从倒车镜看到我摔倒在地。
他先是想停下来,犹豫了一下,继续前行。
我倒地的瞬间,感觉我的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在地面上滚动了几圈。
惯性作用力让我的身体随着电动车向前摔出十几米的距离。
我感到电动车体以及我的皮肤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一种撕裂的疼痛感觉。
路上瞬间围拢过来很多看热闹的人。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应该站起来。
我忍着剧痛,爬起来。
我看到那辆奥迪车并没能跑远,而是被前边的几个行人拦截在了人行道旁。
有人对我说,快去追上他。
还有人说,出事了,他连车都不停。
我试着活动四肢,感觉并无大碍。扶起电动车,追到那辆奥迪面前。
我看到那辆奥迪司机大约三十岁左右,还在不紧不慢地打着电话。
我怒气冲冲地说,你把我弄倒了,竟然连车也不停。
司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说说,是我撞到你了,还是你撞到我了。
我说,你是没撞到我,但由于你急刹车导致我摔倒的。
司机说,既然我没撞到你,你摔倒是因为你自己处理不当造成的,跟我没关系。
我说,你讲不讲理,居然敢说我摔倒受伤和你没关系。
司机这时候下了车,看看我的电动车说,车没摔坏吧。
我说,车没啥事,你没看到我的膝盖磕破了吗。
这时候,我又感觉右胳膊肘一阵疼痛,一看,那地方的皮肤也被擦烂了一大块。
司机说,那你说,咋办吧。
司机这样一问,倒把我问住了。
司机这样说,等于让我提出事情的解决办法。
的确,司机没有撞到我,我也没有碰到他的车。
他刹车也不是故意要让我撞上他的车。
他顶多是因为判断不当刹车而吓到了我。
我的摔倒是因为刹车太急加上电动车自身重量轻所造成的。
年轻轻的,磕破点皮肉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几天就好了,总不能舔着脸向人家要钱吧。
尽管皮肤渗着血,感觉火辣辣地疼,但我只能说,算了,算了,你走吧。下次开车注意。
司机说,谢谢哥哥。
3
银行取过钱,赶到房子那里,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十分,距离送墙砖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
我的腿疼得越来越厉害,而小区里没有坐的地方,只能傻愣愣地站着等。
我给墙砖公司打电话,为什么还没有将货送过来。
那家公司老板说,上午没车,下午才能送过去。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
我有些急躁。
我说,你们怎么能够这样呢,说好的上午送来,事情有变化,你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小区内异常嘈杂,噪声很大,我把声音提得很高。
我希望听到对方说声对不起,以缓解由早上充电器事件引发的一系列意外所造成的心理失衡。
可墙砖老板的回答,几乎令我崩溃。
墙砖老板以为我在和他发脾气。
他针锋相对地说,你喊什么,不用那么大声,不行你可以过来退货。
说完,没等我回答,就把电话粗暴地挂了。
我拿着手机,哭笑不得。
我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世界是怎么了。
看来并不是每个做生意的都能把顾客当成上帝。
阳光明媚,我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冰冷。
我沉默了一会。
仔细想一想,那个老板的做法是有些欠妥,上午送不过来,他是应该给我提前打电话说一声。
但他不是出气公司,没有义务为我的坏情绪埋单。
我停了一会,又给老板拨过去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
她说,我是他老婆,他今天脾气不是很好,你别和他计较。
我直奔主题说,咱别在其他问题上缠嘴了,我刚才态度也不好,地砖啥时候送来。
女的说,说好的上午给你送过去,不能送是我们失约在先,应该提前给你打招呼的,订单多,你的量小,忘了给你说,你看下午三点给你送可以吗。
我说,那行吧,也只能这样了不是。
女的说,千万别生气啊,你有气就朝我发吧,总之,你不要生气才好。
女的一口信阳话,但我感到那是世界上最甜美最好听的声音。
突然感觉有股暖流涌遍全身,所有的怨气和憋闷,瞬间消散殆尽。
我说,没事的,谢谢你,那就下午三点。
4
收完墙砖,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充电器的事情。
我惊异地发现,我对于充电器的态度完全不同于上午。
充电器丢失纠结了我整个上午。但经过一连串的几件事情,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和谐与包容是一切的基础。
其实,即使充电器真的丢了,或者要不回来,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重要的是,要保持一颗平缓宁静的心。
但我再去存车时候,老太太已经把我的充电器放在了门口。
我说,要回来了?
她说,不是我去要的,是那个人送过来的。
我很惊讶地问,他主动送来的?
老太太说,是呀,他是怕你充电器丢,才拿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