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族谱前香气缭绕,五盘光鲜的供果,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北墙上倒贴着大红的福字,南墙上是杨柳青的年画,一个大胖娃娃抱着金光鲤鱼。
她给老头子的灵牌上了一炷香,叨咕着,老头子,你可要保佑咱全家平安幸福。
大年初二,女儿回娘家拜年,老大家说请客。大清早,孙子就隔着墙头喊,奶奶,你穿戴得鲜亮点!
不换不换,又没外人。嘴里这样说着,却开箱去找衣裳。
大儿子今天这顿饭怕是要破费了。
她扣好最后一枚扣子,对着镜子拢拢头发。瞥见三个孩子小时候的一张照片,依稀记得照像那天,自己熬了一大锅的玉米渣子饭,里面飘着十几颗青豆。哥哥把饭喝干净,剩下豆子拨到妹妹碗里,妹妹又拨给弟弟……
一晃,大儿子都快当爷爷了!
想着,她笑起来。一步迈进来的小儿子问,妈,你笑啥?她说,没啥,老了,喜欢傻笑呢。
孩子和女人们挤挤泱泱地一桌,她和儿子、女儿们一桌。电视重播着火爆的春晚,外间屋煎炒烹炸的油香和着媳妇们的笑声一圈圈荡过来。她今天正襟危坐,手感觉没处摆放。几次追到厨房说帮忙,都被推回座位上。她微笑着,用力张开耳朵捕捉那些聒噪、热闹。她是真高兴、欢喜,过年团圆,就该是这样。
大儿媳妇给自己夹了菜,妈、妈的喊着说您老多吃点。虽然像是做给别人看的,但她还是感动。眼窝子酸出来的东西,就着一筷子红烧肉咽了。
女儿从来没让她的点心匣子空过。女婿也很不错,年前来送节礼,塞给她五百快钱。想到当时那个欢喜,不禁笑话自己,怎么老了老了的,爱起钱来了?
饭桌上,忽然有了那么点不对头,做哥的又向妹妹借钱了。哥说,不多,万八千吧,你侄子开春想弄架大棚。做妹的愣了下神,说,哦,我得上个厕所。小儿子赶紧打了个哈哈,瞧我姐,咋跟郭冬临一样,关键时候上厕所。
接着,她也上厕所,她是真尿急。
我哥跟咱借钱了,借不?女儿在请示老公。看到她,女儿就不说了,她就装作没听见。
女儿再回到桌上,脸上挂了层霜。做哥的就没再言语。
孙子忽的咚咚地喝完一瓶蓝黛,酒杯一放,起身走了。
她愣了愣说,宝儿,你不吃饭啊?
饱了!孙子的话从窗户外面飘进她的耳朵。
饭桌上突然静下来,人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她唠叨了好几遍,她心疼没吃饭的大孙子。
女儿总说哥嫂是哭穷,养殓钱一分都舍不得多给她。她说,你嫁了,娘家的事千万别多嘴。自从大儿子借过女儿一笔钱迟迟不还,女儿就有些恼了。她知道是女婿恼了,女儿和儿子毕竟是一根肠子上爬过的。
女儿恋在她的热炕头上说都不想回家了。见她推出三轮车,问她去干嘛,她摆摆手。那三轮车就像她一样老了,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呻吟着,她的膝盖拐不过弯。她慢慢踏上去,走远,天蓝色的头巾被风卷起一个角,像面小旗子。
等她慢慢蹬着三轮回来,女儿已经在车上等了。她就急火火地往女儿手里塞一箱八宝粥,她知道女儿最喜欢喝。
女儿说不要,不要!您留着自己喝吧。她说,大过节的,可不能空着手,还有姑爷呢?看让他笑话咱们家人不懂礼数。
不是银鹭的,女儿的女儿小声说,是银鸟的。女儿瞪了孩子一眼。她声音提高了八度,不管啥的,你不要,就别认我做妈!
女儿只得顺从地接过那箱子,使劲点头笑着。
她凑近女儿,认真地说,闺女,你还记得你们仨小时候喝的渣子饭不?超市老板说,这粥里有青豆、有玉米渣。
女儿看着她把皱纹堆成花的脸,眼睛明明暗暗地一闪。
她站在那儿,直到把女儿的车看成一个点。
还是借钱给你哥吧,我让他给你打个借条,她突然咕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