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妮是下了盐城高速出口后，被邻省的面包车像垃圾般抛在路边的。
　　 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空气湿漉漉的。这对于一冬无雪的盐城，也算是个小小的慰藉。悬浮在盐城污垢般的浮尘，在这滑腻潮湿的天气里，不得不收敛了阳光下的喧嚣和张扬，静悄悄尘埃落地。
　　 田妮站定脚跟，看面包车绕着自己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车尾稳稳对了田妮，尾灯目光般一闪一闪的。田妮扭了头，对着盐城的方向鹭鸶样伸长脖子。江北望的出租车就是在这个时候，突兀地滑到了田妮的身边的。其实，说突兀也不算突兀，江北望出租车上的三男一女，恰好是要到高速出口截了车去邻省的。于是，两辆车掉头交换了乘客，打一声喇叭，各自愉快地返程，像条鱼般摇头甩尾没入渐浓的暮色。
　　
　　 田妮提溜了脚跟前的两大包货品，甩麻包样把自己和东西一同丢在江北望的车后座上，头也不抬地报了目的地，就闭上眼睛再不吭气了。江北望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疲惫的田妮，伸手开了车载音响。腾格尔的歌声就低低盘旋在车厢的角角落落。腾格尔的歌声，犹如一条视而不见的绳索，就那样牵引着你的身心，缓缓踱到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草原，那盘旋在蓝天上的苍鹰和洁白如云的毡房，会让江北望不觉荡气回肠，直至眼涩心酸，热泪盈眶。
　　
　　 江北望是个出租司机。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姿态跻身城市，开了出租车满盐城转悠。如果，我们在此温情一点，把钢筋水泥的城市比喻成海洋的话，那江北望觉得自己就是一尾游鱼，整日里神色匆匆，穿梭往来。媳妇贺美娜也说过，她说，没办法，你现在只能做条魔鬼鱼，等我们在盐城站稳了足跟，开个门店，你才有希望做条比目鱼。
　　 同样都是条鱼，区别能有多大呢？江北望不解。
　　 那你说，同样都是人，区别大不大呢？贺美娜反问。
　　 贺美娜带过初中生物课，所以熟知各类动物习性。江北望查过资料后，明白了贺美娜说的魔鬼鱼，是一种貌似凶猛，其实还算温和的海洋鱼类，它的头上长着两只肉足般的头鳍，魔鬼鱼就是用这对能够自由转动的头鳍驱赶食物，并把食物拨入口内吞食。而比目鱼则常常平卧在海底，在身体上覆盖一层沙子，只露出两只眼睛等待猎物，伺机捕食。了解了魔鬼鱼和比目鱼的生活习性，江北望觉得贺美娜的比喻真是形象到家了。
　　
　　 小寐了十多分钟的田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挺起身看了眼前的计价表，又急急低了头翻腾身边的手袋。一番扒拉后，田妮显然失望了。这才抬眼打量起江北望。专注开着车的江北望，只在后视镜里显露了一双眼眉。单看江北望粗黑的眉毛，和那一双大小适中的眼睛，就可推断出江北望还算个器宇轩昂的小伙子。田妮努了努嘴，似乎想和江北望搭话。可看看沉浸在歌声里的江北望，田妮还是闭了嘴，又把头靠在后背椅上，任思绪随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渐行渐远。
　　 车进小区，田妮掏出手机，熟练的摁了一串号码，可是对方居然关机。再摁，依然是那个干巴巴的提示音：你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二
　　
　　 田妮合上手机，尴尬地咧了咧嘴。江北望立即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没事，这次要真……没有，下次一块给也行。江北望知道不会有下次。但他依然这么爽快的说了，无非就是给尴尬的田妮一个台阶罢了。要不，还能怎么着？怎么说，江北望都算得一个善良之辈。同和江北望一样开出租的小林就说过，江哥，人也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现在这社会，唉，谁能分得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啊？
　　 也许，作为一个才跻身城市不久的边缘人，江北望确实还不能完全认识城市的另一面。在此之前，江北望作为一个师专毕业的高材生，从上学到工作就没离开过学校。学校毕竟是个培养人、教育人的地方，比起复杂的社会，还是清净单纯了许多。原本以为，江北望可以一直呆在学校这象牙塔里，过自己舒服自在的悠闲日子。却没想到，中央一个九年义务教育政策，让表哥的私立学校垮了台。学校一解散，教师们也树倒猢狲散，不得不各想各的法子。江北望和媳妇贺美娜都是表哥学校的教职员工，他们就是在表哥的学校相识相恋，并喜结良缘的。平日里，他们就以校为家，吃住都在学校。对于以后的日子，他们似乎还没来得及多做打算，可现实就这么突然摆在了面前。
　　
　　 首先是安家的问题。
　　 江北望提议不行的话，就先回老家。江北望的老家泗镇是个依山傍水的秀丽小镇。春可闻山花飘香，秋可赏红叶烂漫。近年来，县里加大了对泗镇的开发力度，周边县市的市民们也把节假日去泗镇零距离接触大自然，当成了一种时尚。但媳妇贺美娜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贺美娜说，泗镇是美泗镇是好，但泗镇的美和泗镇的好，季节性也忒强了。江北望明白，贺美娜对泗镇是心有余悸。
　　 记得结完婚江北望第一次带媳妇回泗镇，是暑假期间。城市的燥热和喧嚣在盘山公路上被一点一点甩脱。贺美娜站在泗镇有山有水的街头，只觉得凉爽的山风抚慰得她通体舒泰，鸟语花香的泗镇让贺美娜深深迷恋，她扬了脖子，大口呼吸着泗镇氧离子充分的新鲜空气，用朗诵般的语调说，套用一句广告词，天堂很远，泗镇很近，老公，我喜欢泗镇。贺美娜说完这句话，看了眼一旁云淡风轻的江北望，又及时补了句：当然，我也喜欢你。江北望笑了，他拍拍贺美娜的背脊说，老婆，现在下结论早了点，你根本不了解泗镇。
　　
　　 那个暑假，贺美娜每天都是在野鸡的咕咕声中醒来的，醒来后，就吵着要江北望带上她四处转悠。泗镇实在是太小了，江北望的家就在街边，一出门，跨过街道就是一湾淙淙的碧水，用江父的话说：嘿嘿，美娜，要小心嗳，出得门来，一不小心，一个狗吃屎就扎到门前的水湾湾里了，再不小心，一个跟斗，就会磕到水那边的山牙牙上呐。
　　 江父的话，逗得贺美娜笑得咯咯的。
　　
　　 那年的寒假一放假，贺美娜就急急拉了江北望回泗镇。
　　 可是冬天的泗镇，全然没了夏日泗镇的温情。偏巧那年冬天多雪，江北望和贺美娜被困在了泗镇。一开始，贺美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至等到寒假过完，通县城的公共汽车仍然进不了山。不能再等了，学校已经开学了。江北望果断带上媳妇贺美娜启程了。那一路上，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等他们连爬带滚到了县城，贺美娜一张小脸早煞白如雪。贺美娜心有余悸地扭头看看身后雪地里两串蜿蜒的脚印，颤着嗓门又说了句：江北望，套用一句古诗，冬天的泗镇可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泗镇从此让贺美娜又爱又怕。
　　
　　 三
　　
　　 万里是故意关机的。
　　 他知道田妮进货回来的时间，但他还是果断关了手机。万里最近一段时间心情极其郁闷，可这郁闷又不能和人去说，这郁闷不能给老婆说，更不能和田妮说。不能倾诉的郁闷，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让万里更加郁闷，更加难过。
　　 用铁哥们老憨的话说，万里是扛过抢摸过炮，打过敌人干过小姐，一年收入上百万，家里老婆三五个的成功人士。当然，老憨的玩笑是过于夸张了，但如此形容万里也算基本确切。万里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作为特训连的一名特训兵，万里凭着胆大心细再加机智，毫发无损经历了一场战争。待战完退役回到地方，万里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像涅槃的凤凰浴火重生了。万里把过去的经历束之高阁，重整旗鼓一头扎进商海，没几年的功夫，万里在这无烟的战场上，同样像混在羊群里的骆驼一般卓尔不群。
　　 男人有钱就变坏，万里觉得这话说得不完全正确。人生来就是有欲望的，金钱充其量只是催化剂。一个人如果只有欲望，但没有实现欲望的锲机，那他的欲望等同于零。同样一个人如果有了欲望，再加上金钱这催化剂春风化雨，欲望就像秋天悬挂在树梢上的柿子般唾手可得。欲望是个无止境的东西，没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和自己的欲望斤斤计较。你的欲望泛滥了，必然要侵害到别人的利益，你自然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坏人。
　　
　　 田妮就是万里肉欲的牺牲品。当然，万里最后也成了田妮的翁中鳖。两个人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不但一见钟情，且情丝绵绵，上了床不但激情四溢，且美轮美奂。那段日子里，两个人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长……秋千荡到晴空里，好像燕子云里穿。就在两个人浓情蜜意，忘乎所以的时候，不小心让万小田找到了破土发芽的机会。这万小田还在田妮肚子里的时候，就表现了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她像个八爪鱼般紧紧吸附在田妮的子宫里，并且悄无声息的不做任何提示。等那一对男女天上人间，欲仙欲死一番遨游归来，却发现潜伏在田妮子宫里，已经四个月大的万小田活生生挤进了他们的日子。
　　 万里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当然，如果深究的话，他更明白糟糠下堂的后果。他安顿了田妮之后，就回家向糟糠负荆请罪。你别说，现今这世道，也算时势造英雄，还真造就了一批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巾帼英雄。万里的老婆权衡利弊，也自知板上钉钉的事情，在万里这儿要推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老婆虚张声势了一番，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也就偃旗息鼓，默认了这一事实，万里于是也就墙内红旗不倒，墙外彩旗飘飘，反而成了新好男人的典范。
　　
　　 可是，最近万里出麻烦了。那天，老憨来厂子里找万里。老憨也就貌似憨厚，其实人精明得很，在电脑城里开了家联想专卖店，生意做得相当不错。老憨那天在厂办见了万里，先是打趣了一番万里，接着就神秘地告诉万里，说是自己最近跟朋友见识了个新玩意，刺激得很，问万里要不要去看看？其实，万里平日也还算个比较自律的男人，那次，却鬼使神差跟了老憨走了。到了地方，老憨先拨了个电话，然后带万里进了路边一家宾馆。原来，在宾馆的房间里，老憨和几个朋友在玩百家乐。所谓的“百家乐”，就是通过电脑上网与缅甸的赌博现场进行视频链接，以百家乐纸牌的形式进行赌博。开始的时候，万里只是看，随着老憨一把一把的战况，房间里几个人的情绪渐次高涨起来。兴奋的老憨推了万里一把，玩一把吧，老万，看看手气。
　　 万里蒙头蒙脑上去了。从此，厄运也渐渐缠绕上了万里。
　　
　　 四
　　
　　 田妮不在乎名分。
　　 从小，田妮就目睹了父母冗长纷杂的婚姻大战。田妮不明白，隔三差五战事不断的父母，却从来不提离婚的事。父亲老田每每战毕，都会圪蹲在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喘了粗气指着披头散发匍匐在脚前的母亲说，你就死了那份心，我田战国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便宜了别人，想离婚，十八两秤上—就没那邪。田妮看见母亲绝望的眼神，像冬天悬挂在屋檐上的冰凌一般刺目，冷冷地扎透了田妮小小的心坎。
　　 田妮是有意接近万里的。当万小田破土发芽茁壮成长的时候，万里当然是无知无觉的。但田妮不可能无知无觉，再怎么说，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体内生根发芽，自己怎么可能浑然不知？她就是故意等到万小田四个月大，不适宜做人流的时候，才“惊惧”地把这一事件告给万里。她就是要看看万里怎么处置她们娘俩。万里当时拍了拍田妮，沉思了良久才轻声说道，妮妮，这事吧，怎么说呢？还真是棘手，你说，我现在若提出离婚，那我的厂子肯定就垮了，没有了厂子，那咱们还得从头再来，你也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我也不能扔下你们不管，你看……
　　 万里这样一说，田妮就明白了。她葫芦一般挂在万里的脖子上，甜甜蜜蜜地说道，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留下咱们的孩子，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对我和孩子好。万里显然没想到田妮会这样说，他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田妮的撒泼打滚，没想到田妮却是如此的和风细雨。万里搂了田妮，柔情蜜意地说道，放心吧，妮妮，我会加倍对你和孩子好的。
　　 要说，万里也没食言。
　　 万里对田妮和万小田也算尽职尽责，并不比哪个当丈夫的差一丝一毫。万里的老婆，那个深明大义的女人，既然接受了万里的提议，也就没难为过田妮。有的时候，她倒很感激田妮，从另一层面来分析，反倒是田妮帮她留住了丈夫。万里的老婆常去瑜伽馆，看看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姐妹们，还不都已经明里暗里退了二线。虽然，姐妹们人前人后，恨不得把老公黏在嘴巴上，但彼此早就心照不宣，只是碍于面子，谁也不甘在人前输了气势。再看看身旁那些身份暧昧的年轻女子们，个个顾盼生姿，摇曳如花，那细嫩柔软的腰肢，直直溜溜的美腿。你说，哪个男人能逃此劫？姐妹们也明白，她们是前人栽树，人家是后人乘凉。人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她们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优秀男人，如今正被人家坐享其成，且当着你的面，连骨头带渣的细嚼慢咽着。如此这般，那些青春远去的昨日黄花们，怎是一个“恨”字了得啊？
　　
　　 开始的时候，黄花们怀了满腔悲愤，纷纷打响婚姻保卫战。她们爱她们恨，她们怨她们悔，可她们最终却无法战胜人性。在飞扬的青春面前，她们所有的悲愤都黯然失色。于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留不住人咱也得留住财吧？怎么说，辛辛苦苦半辈子，咋也不能落个人财两空的可怜境地。黄花们狮子大开口，却没想到男人们这会早就“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放眼望去，天高地阔，“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们大言不惭，钱算什么？要多少？尽管开口。咱挣钱为啥？不就是要让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么？等夫妻两人各得其所之后，抱了钱财形单影只的糟糠们才惊觉自己失策了，凭什么呀？钱是夫妻两人共同的财产，凭什么他们用钱让自己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而自己用钱换来的却是孤单寂寞和眼泪，钱越多自己反而越贬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