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民政局长王老大在市里开了三天会，刚下车，办公室主任就失急慌忙地来报丧“王奶不在了！”
　　 “王奶不在了？咋儿不早给我说！”老大眼圈儿都红了。
　　 “打了两天电话也不通，都急死人啦！”
　　 哦！市里开会有禁令，关机。老大现在还关着手机呢。
　　 “快，上山！”老大钻进车里。司机一脚油门，“嗖”一声，小车就上了邢和公路。
　　 王奶和老大是一个山旮旯的，在太行深处，离县城80多公里路，虽说修了柏油路，可山路弯弯，再快也得仨钟头。
　　 王奶姓甚名谁，知道的人太少了。可是老大知道，因为王奶是民政局的优抚对象。档案里记载着：刘淑娴、女、1918年生、烈属。
　　 老大是王奶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爷爷常讲王奶的故事，两家人比一家人还亲哩！
　　 老大在车上闭着眼，回忆着爷爷讲得故事……
　　 那是民国23年腊月27，新郎王木得找爷爷做伴郎去山西娶亲。他们翻马岭，入山西，在沙峪村迎娶了新娘。王木得和爷爷同岁，是光屁股长大的好伙计。可王木得辈分高，论家谱，大两辈。迎娶的新娘自然就是奶奶辈儿啦！爷爷高喊一声：“花奶奶上轿啦！”王木得抱着新娘就放在驴背上，一路颠簸，太阳落了山，才到了家。
　　 穷人家娶媳妇没讲究，一坛水酒，两盘红枣，一篮子花生就谢了客。
　　 爷爷刚躺下，听的门外噼噼啪啪有响声。披衣开门，惊呆了，满街都是兵。
　　 “老乡，打扰乡亲们啦！”一个挎手枪的见爷爷开了们，忙打招呼。
　　 爷爷看清楚了，是八路军。“自己的队伍呀，俺喊乡亲们起来做饭！”爷爷是民兵队长。
　　 木得刚入了洞房，听见爷爷地喊声，又开了门。门口放着一个大担架，躺着个伤员，围了一圈人，看样子，伤的很重。
　　 “参谋长，醒醒！”
　　 “醒醒，参谋长！”
　　 背药箱的卫生员急得直跺脚。“他又昏过去了。”
　　 新媳妇听明白了，跑了出来。“救命要紧，快抬到屋里去！”
　　 伤员放在了火炕上。新媳妇用手摸伤员的前额，滚烫滚烫的，她麻利地端来盆凉水，扯下枕巾，浸湿了，敷在额头上。
　　 “一袋烟工夫换一次！”她叮嘱那个卫生员说。
　　 “把炕烧得热热的！”新媳妇指挥着新女婿。
　　 她见爷爷在哪儿站着喊道：“别傻站着，快去烧锅开水！”
　　 她切了半盆姜，倒在了锅里，熬啊熬，又撒了些面糊糊，盛了一大碗，一勺一勺喂进了那伤员的嘴里。
　　 屋里的炕火驱散了身上的风寒，肚子里又喝了那滚热的姜汤，身上舒服多了。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这是谁？这是在哪儿呀？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
　　 卫生员马上向他报告：“报告参谋长，你昏迷半天了。是她救了你！”
　　 参谋长看着她，穿一件红棉袄，蹬一条绿棉裤，朴实中露着干练。“谢谢你，姑娘！”湖南口音夹杂着普通话。
　　 “姑娘？错啦！是刚入洞房的新媳妇啊！”爷爷听见插了话：“对吧，花奶奶！哈哈哈！”
　　 “没人儿把你当哑巴买了！”她瞪了爷爷一眼，脸上羞地开了花儿。
　　 参谋长忙环视四周，窗户上还贴着大红双喜字呢！自己竟躺在新人的炕上。“要不得！要不得呀！”他急声喊：“警卫员，把我抬出去！”
　　 “你不要命啦！刚退烧，咋能让寒风吹呀！”他拦住了警卫员不准他下炕。“俺守着，你们快去喝姜汤，凉了就不祛风寒啦！”
　　 她给他盖了一条新被子，说：“你睡吧，睡一觉准好！”
　　 也许是他太乏了，闭上了眼就响起了鼾声。
　　 也许战局太残酷，一顿饭工夫他又睁开了眼。
　　 “张参谋，拿地图！”他大声喊。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天地图，从上往下画了一条粗粗的红线，又画了一个兰圈圈。合上了地图。
　　 “能找一下你村的抗日干部吗？”参谋长对她说。
　　 “哦！那就是民兵队长！”她指着爷爷说。
　　 爷爷赶忙过来：“首长，有什么任务你就说，俺村是支前模范村哩！”
　　 “那好，有件急事要做！”
　　 “俺一定完成任务！”爷爷表态。
　　 “征兵！”
　　 “征兵？”
　　 “嗯！”参谋长点点头。
　　 “多少个？”爷爷问。
　　 “俩。充实到警卫班做向导。”参谋长解释说。
　　 她听清楚了既当向导，又做警卫。“那还征啥呀，眼前不就有俩嘛！”她看着烧火的丈夫和爷爷说到。
　　 参谋长一惊：“你舍得让丈夫去当八路呀？”
　　 她没吭气儿，但头点得像鸡啄米。
　　 “你俩的意见呢？”参谋长问。
　　 爷爷激动地说：“王奶说咋儿就咋儿办！”
　　 “王奶？”参谋长糊涂了。
　　 爷爷笑了。“她辈儿大，俺该喊她王奶。”
　　 “张参谋！”参谋长喊。
　　 “到！”
　　 “拿两套军装！”
　　 “是！”
　　 没想到，王奶一句话，村里就走了俩八路。爷爷搂着王木得高兴的直跳高。
　　 鸡叫了，天亮了。部队要出发了。全村人敲锣打鼓欢送爷爷和王木得参军当八路。
　　 穿上新军装，又发了支枪，俩人飒爽英姿地站在了队伍最前面。
　　 王木得攥着媳妇的手，汗都出来了，他默默地说：“你等着俺，打败鬼子俺就回来！”
　　 “嗯，俺等着你！”她深情地说。
　　 “王奶谢谢你！再见！”参谋长骑在战马上与她高声话别。
　　 这么大的军官也喊她王奶，乡亲们惊讶！乡亲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奶的称呼也叫得更响亮啦！
　　 王奶的家就在村口，门前是个大石坪，石坪中间长着棵粗大的柿子树，树下支着一块青石板。
　　 夏天妇女们在柿树下围着圈儿，搓麻绳儿，纳鞋底儿，做军鞋；秋天她们过秤，装袋，收军粮，忙着支前。
　　 太阳下山了，门前肃静了。王奶就站在青石板上向村外那条路上眺望……
　　 丈夫走了八年啦！她也眺望了八年。可天天的希望都成了失望，日本都投降了，抗日也胜利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呀？
　　 大雁飞去又飞来。冬去春来花又红。王奶在期盼中又度过了五年。蒋介石跑到了台湾了，全国解放啦！可还不见他的踪影儿。王奶望眼欲穿，对天发问：你在哪里呀？
　　 院子里那棵枣树开花结果又5年。石坪的柿子树霜打树叶叶正红，秋风嗦嗦吹来，红叶飘飘悠悠恰似天女散花，铺满了石坪，走上去软绵绵的，比地毯还舒适。树上挂满了红柿子，远远看去，像一树小灯笼，太阳照的晶莹剔透，喜气盈盈。王奶总是舍不得摘。她在树下等着风儿吹落下来熟透的哄柿。从树叶上捡起来，抹在窝窝头儿里或搅拌在炒面里，香甜的吃着，借用那柿子的甘甜抑制心头的苦涩。
　　 王奶在青石板上站的腿酸了，望的眼花了，村口的小路上竟有了个黑点点儿。王奶揉揉眼，那黑点儿竟是个人向村子走来。王奶目不转睛的盯着，看清了竟是个穿军装的人。
　　 王奶疯似地跑去。“你，你是万礼！”
　　 爷爷也认出了王奶。“王奶！王奶！”爷爷大声呼唤着。
　　 王奶往后面看去，山路静悄悄的。“你，你咋儿自己回来了呢？”王奶问。
　　 “嗯，可不，就我一个人呀！”爷爷莫名其妙。
　　 “王木得呢？”王奶焦急地问。
　　 “木得？”爷爷惊问：“他没回来呀？”
　　 “没有啊！一走十八年，连个音信儿都没有呀！”
　　 爷爷回想着说：“俺俩走的第二年就分开了。木得留在总部警卫连。俺派到冀中支队当排长去了，后来总没见过他的面儿。”
　　 野风吹得扑啦啦响。爷爷把袖管塞进武装带里。
　　 “你的胳膊？”王奶一把抓住那空洞洞的袖子。
　　 “在朝鲜，让美国飞机炸掉啦！这不，不能打仗了，转业回家来啦！”
　　 爷爷在家住了一晚上，起了个早就回到了县里。他不能和王奶见面，也不敢和王奶见面。爷爷要找王木得呀！
　　 爷爷分配在县政府工作。他调来参军人员的档案亲自查阅，可没有任何线索。他走访了本县所有的复员转业军人，也没木得的消息。他又详细的查看了所有阵亡人员的名单，也不见他的名字。王木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爷爷上了愁，看来必须要到山西寻找了。
　　 爷爷领着王奶沿着他们参军那天走过的路，向山西的左权县走去。
　　 左权牺牲了，爷爷知道。他听说警卫连护送中共中央北方局安全转移了。但当时战事紧张，人员流动频繁，各个部队之间有《保密大纲》约束，不允许打探。久居深山，王奶不知道左权牺牲的事儿，在路上爷爷也没说。一路默默无语。
　　 来到左权墓前，爷爷告诉她左权参谋长牺牲了，这就是他的陵墓。
　　 王奶如雷轰顶！埋藏在心头的期盼、思念顿时化作开闸的水，滚滚而出，哭昏了天，哭暗了地……
　　 爷爷是流血不流泪的铁汉子，也止不住的哽咽着。
　　 在纪念馆的大厅，高挂着左权将军的遗像。王奶看到他，就像他骑在战马上向自己挥手高喊：王奶！再见！
　　 满墙的镜框里，王奶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张参谋、卫生员、警卫员……
　　 解说员详细的介绍了左权将军牺牲的经过：
　　 在抗日最艰苦的那年初夏，八路军总部与日本鬼子遭遇。左权副总参谋长带领一个警卫班掩护八路军总部机关和中共中央北方局转移。他们声东击西，鏖战一天，使同志们安全转移。鬼子包围了他们，乱炮轰击。左权将军和警卫班的战士们全部遇难。他们遇难的地点是辽县麻田的十字岭，时间是1942年5月25日。
　　 爷爷瞻仰着遗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突然爷爷看到一张烧了角儿的照片。
　　 “是他！就是他！”爷爷激动的大声喊。
　　 那是一张仨人照。中间的是参谋长，一边是爷爷，一边是王木得。
　　 王奶也看清了。十八年啦，可看到丈夫啦！她抚摸着照片，眼泪索索的黯然流下，心里不知是苦是甜？
　　 爷爷回忆说：“那是俺俩分开那天照的。王木得送俺，参谋长看到了，一手拉了俺一个说,照张相，留个纪念吧，分了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啊！”
　　 外面的人催我快上车，我给参谋长敬了个礼，就匆匆跑出去了。
　　 王木得追着汽车送俺。我喊：“记着给俺留照片！”
　　 “忘不了，见了面就给你！”他在下面喊。
　　 馆长听说瞻仰有了新发现，拄着拐就进来了。
　　 “俺是总部后勤的，过江时飞机炸断了腿。就转业来当馆长了。”他热情介绍着。“那照片，还是俺发现的呢！”
　　 馆长讲述着十字岭后来发生的事儿：
　　 副总参谋长牵制了鬼子，总部和北方局才安全突围。部队急行军到了晋南。总司令从警卫连抽了一个排，加上后勤班，组成了个小分队，命令我们火速接应。拂晓我们赶到麻田，硝烟弥漫，到处是鬼子的尸体。在十字岭我们发现了参谋长的遗体。警卫班的战士都炸碎了，炸飞了，炸烂了。在参谋长旁边捡到的挎包里发现的那照片，一模一样的两张。
　　 “还有什么遗物吗？”爷爷问。
　　 “有，军帽！”馆长指着一个大木箱说：“都在哪儿呢！”
　　 爷爷翻看着，有十来顶血迹斑斑的军帽。有一顶血染成紫红色的，帽里隐约露出“木得”俩字。
　　 “这就是他的帽子啊！”爷爷清楚记得发军装那个晚上他俩在帽子里边写名字的情景。毫无疑问，王木得也牺牲了。
　　 王奶没有哭。她没有泪水了。她咬着牙，狠狠的咬着……
　　 “能不能把那帽子和照片给俺，留个念想？”王奶求馆长。
　　 馆长爽快答应了。战场下来的人，他懂她的心，他理解她的人！
　　 王奶回村的第二天，爷爷领着很多人来慰问王奶，爷爷亲手把“烈属光荣”那个牌子挂在王奶大门框上。
　　 王奶插住大街门半个月没开。她不吃不喝也不动，在炕上闷睡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她起来了，洗了脸，吃了饭。磨快了斧子，把院子里那棵枣树砍翻了。
　　 先削了枝儿，后剁了根儿，只剩下个树身子。枕头般粗，五尺来长。剔了皮儿，刮出了瓤儿，露出红润的树心来。她把它抱进里屋……
　　 爷爷坐着吉普车每个月回来看望王奶，亲手把抚恤金送到王奶手里。
　　 王奶过意不去，故作生气。“好好的为党干活，俺又死不了！看个啥？”
　　 “只要还有一口气儿，爬着回来也要看望你花奶奶！”爷爷乐呵呵的说笑着。
　　 爷爷最后看望王奶是67年的夏天。
　　 那天晚饭后，爷爷坐着个“电驴子”，风驰电掣地进了村。
　　 “王奶，您自己多保重呀！”给王奶留下一句话就匆匆消失了。
　　 爷爷被打成反革命，走资派，刘邓路线的代理人，关进了监狱。严刑拷打惨死在牢房。造反派偷偷地毁了尸，至今也没查出爷爷的尸体在那里。
　　 15年后，县里召开了万人大会，沉痛悼念老县长，给爷爷平了反，昭了雪。王奶哭成了泪人儿。
　　 “恁俩咋就这么苦啊！连个尸首也不让俺看啊！”
　　 声声泪，字字血，揪着人们的心呀！万人失声，嚎啕惊天地，震鬼神！
　　 老大的泪水滴答滴答滚落下来，哭声还在耳边回旋。老大开窗看去，车已到了墓前。乡亲们正在抬着王奶下葬呢！
　　 “王奶！王奶！”老大哭喊着奔过去想再看王奶一面。可那黑漆漆的棺材早钉死了。
　　 “叔！别哭了！”村支书劝着老大：“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王奶穿戴的咋样儿？”老大怕王奶走的寒酸。
　　 支书说：“是王奶自己穿戴好才走的。”
　　 老大糊涂了。问道：“是咋回事儿？”
　　 支书说道：“那天晚上，俺给王奶送去一锅过年的馒头。可王奶推辞说用不着了，吃够了！还让俺从她的座柜里取出一个花包袱。那里面包着一身棉衣。王奶说，那是她过门儿那天穿的嫁衣。红棉袄，绿棉裤，绣花鞋。还有一块蒙头红。王奶说，包起来快80年啦，明天俺要穿它了！俺临走时。王奶还问俺，傻孩子，记住没有？”
　　 “那后来呢？”老大问。
　　 “前天俺起早给王奶送豆腐，推开门，把俺吓呆了。”支书说：“王奶走了，可身子还热乎呢！炕头上摆放着那个“烈属光荣”的牌子，王奶穿着那身嫁衣，盖着蒙头红。鬓角还插着支小红花。右手牵着枣木人。”
　　 “枣木人？”老大不解的问。
　　 “就是院子里那棵枣树刻得王木得爷呀！”支书说：“枣木人穿着灰军装，带着那顶八路的军帽和王奶并肩躺在炕上。就像结婚拜花堂！俺让人把门前那棵柿子树刨了，做了口上好的棺材，原样让王奶入了殓。乡亲们都说，这是喜丧呀！”
　　 1934年的腊月27，是王奶的喜日。2011年的腊月27，是王奶的祭日。七十七年了，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身衣。老大心里酸甜苦辣说不清是啥滋味儿。
　　 他一把夺过响器手里那把唢呐，立在高岗上，鼓起腮帮子，震天响的没命吹起来，先吹抬花轿，再吹拜花堂，后吹百鸟朝凤，再后来就是哭长城了。直吹得山哀哀，人凄凄，心楚楚，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