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到了那座桥了，桥身被岁月风蚀，但足够坚固，泛着粼粼阳光的河水，长着苔藓的鹅卵石。她还是那么小，小到快乐。漂亮的花朵，闪光的叶子，或者可口的甜果都让她那么开心。她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当然也是她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世界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它安静的倚在碧天白云之下。
　　 桥的一边是她，另一边是他。
　　 他出生在小镇，小镇不算发达，但也不算落后。有时髦的汽车，高昂的物价，群楼蜗居的市民。他出生那会，钱还不是万能的。可是等他长大了，钱就成为他身边所有人的中心。但是他足够勤奋，如果按照传入美国的基督教教义上来讲，对物质的极大累积才能证明对上帝的诚心，那么，他可以算是个基督徒。
　　 二十岁那年，他确实信仰了上帝。具体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没什么可以信仰的，大约身边正好有这个吧。劝他入教的是个学姐，大三年那休了一年学，正好落到和他同班，同桌。因她有肝炎，没有人愿意坐在她身边，可他不再乎：只要没有亲密的接触，不会传染的。
　　 而改变他一生的齿轮也慢慢启动了。有一天，学姐提出领他去她的住处，他欣然同意。学姐待人很热情，他不能回绝的，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
　　 学姐的屋子不大，正好容两个人生活。他分明看到一双男人的起居用品。关于学姐和一个男人同学的谣言他很早就听说了，今天得到证实。他未表示任何触动或者无屑，他是冷漠的，至少在这一刻。
　　 回来的路上，月光皎洁。学姐突然立在那里不动了，良久，而他正看着她隐藏在白色月光里的脸颊，那么美，如大理石筑成的建筑物停很早很早以前的清风白月。
　　 “你也入基督吧。”学姐突然开口，身子静静地。
　　 他突然上前莫名其妙的吻了她一下，非唇，非耳，非脸颊，只是学姐的额头。他就入了基督教。
　　 若干年以后，他一直坚信那一吻是绝对纯洁而且神圣地。以前从未发生过，以后也绝不会再次发生。
　　 而同样若干年以后，桥的这边依然什么也没变。她出落成水清灵秀的妇人，唯一使她感觉到压抑的是她所读的那些书。这要怪她的父亲，一个腐朽的乡村老师。父亲喜欢藏书，虽然根本不读。绝版的，孤版的，新版的，小说，哲学，天文，地理，农科，佛经，圣经，包括谁也看不懂的阿拉伯文的《一千零一夜》。这本书是村里一个自费去麦加朝圣的阿訇给他捎回来的。那人是个标准的穆斯林，开了一个饭馆，生意很好。每天都有小汽车停在饭馆门口。更多的人不是为了吃什么，而是赏悦他宰杀各种牲畜的过程。“干净，啧啧啧……”听到最多的赞赏都是这句话。不知是说他手法的利落，还是他对所从事的职业的虔诚。
　　 她在二十几岁之后，几乎读遍了父亲所有的藏书，可她也就失去了更多。她再也不能像其它女孩那样坐在那里谈论村东村西，而因为天生对理科的缺陷使她学业无成。二十三岁那年，随着父亲的一声叹息，她就嫁给了一个木匠。
　　 木匠是开心的，因为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妻子漂亮，安静。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却将身边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只是过于安静，总喜欢一个人久坐的读书。每天写字，满满的积了几大本，而他却根本看不懂。不过，他认得她的字，娟秀细长，每笔字落下去，他都会在心里说：瞧，我的媳妇，多好。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平平淡淡。我并不想故意让两个人碰面，或者他们有一个人偶尔越过了桥，见过了。在那饭馆门口，他喝得酒过三分，高声颂读着哥德林全书里的箴言，旁边是朋友们善意的嘲笑，而她正好经过那里，帮他续下后面的话。他们就相识相识，可能最后走到相恨。
　　 或者，她有一天去镇里买东西，在菜市场或是任何人声吵杂的地方遗落她刚写的几行诗句，而他碰巧捡起来，写了后面的部分，寄到她的手中，茫茫荒野中的相遇。
　　 再或者，他们有一天在桥上不期而遇，他望着她，突然有吻的冲动，与十几年前读书时的那吻同样圣洁的冲动。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经过，若偶然回眸相视相笑，又会有人间的无穷故事发生。
　　 还有一种可能，我们必须接受。那就是这两个人至死也未能相知，他们仅仅是同样生活在一个地方，饮用一条河里的水。神在无尽处默默注视着两个人，用相同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