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调动 ——煤炭小说
巷道像夜一样地静,又像梦般地长。开皮带的老张缩脖袖手,冻得上下牙得得打架,随着时光分分秒秒拖延,疲塌发潮的棉衣也被寒峭的风流穿透了。老张裹紧两袖,哆哆嗦嗦,仍感到冷得要命。看一下表,算计着时间,闭了下眼,狠劲地叹了口气,“这买卖……”
此刻是检修时间,皮带瘫软下来,惨白的照明灯管发出冷冷的光,映射在皮带上真似一线结冰的河流蜿蜒而下。老张用矿灯晃晃小贾,接着他刚才的话又说:“这买卖真他妈难干,待会皮带开了,你再去看机尾吧,我这腿关节痛得厉害。”边说边挨趴到发热的减速机上。
小贾是新工人,原先就跟着老张当徒弟。头一遭下井,像个影子一样紧粘着老张,生怕走丢了,半道上问老张:“张师傅,咱们这是往哪去,还有多远?”“二水平,慢慢走吧。”小贾听了心里很发毛,低着头跟着老张往前赶。长筒靴“扑通扑通”响着。上井后,小贾累得吃不下饭,却牢牢记住了“二水平”。有一回,一位老乡问:“在哪个工作面?”他答:“二水平。”老乡摇着头说:“我下了半辈子井,也没去过二水平,远着呢,那都是《西游记》里面的地方。”小贾于是惶然不安,什么念头也有了,老张还是不紧不慢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似乎这黑窟窿的窑底只配忍受,沉默地忍受一切,小贾跟在后面,也在学着忍受沉默。一天,两天,岁月穿梭,小贾渐渐有所适应,开始顶岗,不知不觉中,几年间过去了,老张的老字分量渐重,小贾的小字也不再很小。现在老张和小贾在商量谁看机尾的事,小贾淡然地说:“老张,我去机尾,你开好你皮带就行了。”
老张有感而发,“老了,路也跑不动了,下了几十年窑,没攒上几个钱,反倒是攒了一身病,冷风吹坏了腿,常吃冷干粮胃也烧心。”
棚顶滴下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小贾的脖子上,小贾机灵地打了个冷颤,苦笑一声,“有什么法儿,我们在奉献。”小贾嘴上说着,心里却对老张怜惜起来,感觉像是面对年迈的父亲,安稳地坐在那里,断断续续诉说生活无奈的牢骚苦闷,却又事事无能为力、无从改变。
小贾对老张说:“你怎么还在井下干?赶快跟队长说说,送些礼,调到地面多省事。老了还舍不得走,挣那么多钱给谁攒,儿子?孙子?唉,还是想开些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张说:“我咋不想。这是什么环境?饥寒交迫的。可咱自己有啥本事,家里拖累大,孩子们小,我倒想歇着,可都张着嘴等着吃饭,我能不来上班?再说了,又能调到哪里?请客送礼,我老张脸皮薄,一辈子还没干过这些事,就是去干也没银钱呀。”
出煤时间快到了,小贾说:“我去机尾了。”老张又呆呆地坐着,像一截黑树桩,用刀刻出了粗的线条,又仿佛是没有生命的一个皮带滚筒,摆在了皮带机头。皮带摆动起来空转了些时候,逐渐泻下煤来,煤量越来越大,吼叫着如一条吐着黑血的巨蟒。老张习惯性眼瞪着,耳听着,心思却徐徐飘散开,不知道进入了哪片空间,许多生活往事电影一般闪现而过,许多尘埃杂念左冲右突撞在一处。慢慢地老张平静下来,认真思谋起一档事。刚才小贾说的不无道理。记得早年一起参加工作的伙计们,车走车路,马走马道,如今各耍各的能耐,谁也比自己强。就连老婆也有时嘲笑说:“你这‘司机’计划还当多少年,你怎么不瞅瞅你原先那几个老伙计,想法儿换个营生。”老张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这些事,可越是回避,便越是缠绕,搅得老张头痛。他在机器的轰鸣中麻木地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熬着,冷风一丝一毫地侵袭着,这个与世隔绝般的苦差还要耗多久,谁也不知道。似乎等待了许多年的老张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了,站起身子,目视前方,渴望着接班着的到来,左盼右盼,远处终于隐隐闪现一点亮光,好似夜空里的寒星,却不知有多么遥远。那颗星星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渐而由远及近,来接老张的班。
老张便把那件事放在了心上,下班后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先和老婆商量一下为妥。老婆听了啧啧称奇,“难得呀,你也有这想法,都说我们家老张古板,跟不上时代潮流,没想到今天你也开窍了,学会烧香拜佛了。”老张呵呵傻笑,说不上一句话来。老婆说:“你别发愣呀,去跟你的老伙计打听打听,看怎么着办。”老张走窜了几家,方知事情的步骤是先写申请书,待队长批准后交至劳资科,然后等吧,其间托人走门路,或多或少给人家一些好处。这种事嘛,关键在于自己,你不去找,别人永远不会记得这世界上还有你老张这么一号人。回到家里,老张拿起笔反复修改写定了一份申请书,狠了狠心敲开了队长办公室的门,队长问:“张师傅什么事?”老张说:“人上了年纪不适合井下工作,写了份申请希望队长照顾照顾,根据实际情况调动调动。”队长看了看老张,眼神像走进沙漠,让人直觉茫然,老张心说不好,就听队长说:“啊,是这事,你先上着班吧,申请放下,我会考虑的。等有机会再说吧,咱们队里人手也不够,我正想着要人呢。”
这事儿急不得,老张又上班了,依旧是百无聊赖的皮带巷,还有小贾。小贾看上去很乐观,真是年少不知愁啊,老张很羡慕,也许自己也曾经过那段心境,但想想又似乎从来不曾拥有过。他干咳一声,说:“小贾,这样的日子你年轻轻的能熬的住?五行八作,怎就偏偏有皮带司机这差事。”
小贾笑了,说:“皮带司机,吓,这也算司机?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当司机,开车,开奔驰,没想到最后还真当上了司机,开上了皮带。这地方,又是风,又是水,简直是块‘风水宝地’。慢慢等吧,也不知还要等多长时间,今天是快了,可是还有无数个明天,像你一样,再等个二三十年的。”
老张听着,心里不对劲,勾起了他的心事,此时此地真无法再待下去。他跟小贾聊起调工作的事,“我把申请交了,不知队长怎么想,说等等再看。等什么等,怕不是等退休吧。”
小贾说:“恭喜你,老张,有门,不管怎么说是有门了,等吧,等不上几天的。”
老张开始了他的调工作新时期,每天都要同小贾说些最新情况,队长开会走了今天没碰见,队长说确实人手不足没办法,队长皱着眉头一个响屁也没放,队长说你回去等着我尽量给你办。几天过去了,老张越讲越气愤,越说越火大,对着小贾骂开了队长,“这是什么干部!整天牛哄哄的,有什么了不起,没有工人哪有你们,都是前人奠基打出的天下,还有后人续力,他躺在成绩上,摆什么臭架子。”
小贾被老张的话逗乐了,心说:老张你也经了不少世事,凡事都有个过程。这过程里就又有不少蹊跷,要不然人人都申请调动,那么到底该调谁不该调谁,都有说道。小贾说:“老张,你给队长送了多少?我估计怎么也在这个数。”小贾说着竖起了两根指头。
“开玩笑!”老张说得更带劲,“让我巴结他,梦去吧,大不了我还开我的皮带,反正不是开了一天两天了。”
老张本来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有一天队长却叫他,把他写好的申请书给了他,说:“队里的情况你也了解,考虑到你年纪大了,我给你签了字,放你走,你去劳资科报到吧。”老张接过来,果见申请书末端写了“情况属实同意调离”八个字,还有队长的朱红印记。老张的血嗡地涌上头顶,双手颤抖地接过来,太意外了,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不知道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直到队长朝他微微一笑,他还是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怎么走出了队部。队长的笑脸儿实在是难得一见,原来队长也是情义之人,能够体谅工人的疾苦,老张从内心痛骂自己以前对队长的误解,他有一肚子话要向队长诉,却又无从诉起,只好千言万语尽在肚子里念叨。
老张兴冲冲地去了劳资科,把申请书递给科长,科长看过之后,笑眯眯地说:“老张同志,皮带队把你放了,你打算去哪里,有没有接收单位?申请书写得很诚恳,谴词造句倒下了番功夫,先搁下吧,怎么样?我具体给你联系一下接收单位。”老张千恩万谢,差点管科长叫爹,原来峰回路转,自己的运气如此通达,一顺百顺,真不知几世修来。老张笑逐颜开,如乘春风好不得意。
虽然办事顺利,但八字只见一撇,老张只好暂且先上班,他见了小贾,首先说:“不知你看出没有,咱们的队长其实人挺不赖的,有学历,有见识,做事干练,将来准弄个矿级领导干干。”
“你喝了队长给你灌的蜜了,怎么今天说起他的好话来了?”小贾用奇异的眼光看看老张,不动声色琢磨着老张的变化。
老张热情高涨,检修时间,也帮着检修人员检查坏卡,修订卡口,像干私活一样用心,俨然一副主人翁姿态。小贾看了半天,仿佛明白一二,说:“张师傅烧了高香,莫不是调工作的事有了眉目?我早说过,不给人家些许好处,如何会这般快捷?哎,张师傅远走高飞了,二水平我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小贾呀,慢点熬吧,时间还长着呢。”老张说笑声中掩不住一股得意之色,如同长辈慰勉后生。
小贾并不在意,扛起一串托辊,说:“张师傅,你歇歇吧,咱们以后在这地方见面少了。哈,我还得去换托辊。”小贾走向幽深的皮带机尾。
小贾一路走,一路想起了关于调工作的一些事。记得刚分配时,在动员大会上,书记说:“你们年轻人嘛,朝气蓬勃,要投入到火热的现代化建设中,要为矿山,为祖国做贡献……”总之讲了不少革命道理,又说:“要爱岗敬业,干一行爱一行,既然选择了煤炭事业,就要抱定不怕吃苦不怕险累的决心。”一时间,青年人被激情煽动,都走进了百米井下的黑暗世界,兀自心如云雾,飘飘乎对一切浑然不知。小贾的伯父,在局里担任某部门的某长,虽然不是要职,但也有些关系,门路很广,他曾屡次表示要给侄子走动走动,调个合适单位。小贾最早说不,他觉得一个人如果单凭家长们去铺前程的路,即使如何锦绣,也算一件不光彩的事,同样你不可能沿着这条路,去圆家长们设想好的梦,自己存在的价值等同于空。于是他婉转地告诉伯父,说他想在井下磨练自己的意志,调工作的事过几年再说。不知不觉,光阴荏苒,小贾很清楚皮带司机差不多成了他的别名,守侯在此地,确实很乏味,前面还有多少希望,小贾把握不定。他终于叩响了伯父的家门,也是婉转地和伯父说他想换换环境,目前的工作状况不太理想。伯父笑起来:“小鬼,肯来找我了,我早说给你办吧,你不听,现在又想起你这个老伯父来了。”伯父出马,一帆风顺,队长欣然同意,小贾就把申请交到劳资科,同时,小贾又向队长请求给老张也签个字。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老张当然不知晓,还以为队长纯然念他的面子。小贾看着老张的神色,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破。
皮带巷阴冷而漫长,小贾一步一步如跨越世纪之旅,忽然之间,他心生一丝不舍,在这漫长而阴冷的皮带巷,不知消磨了多少时光,以前做梦都想甩掉这沉甸甸的包袱,现在有机会离开,反而说不上是何感觉。唉,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感情变幻莫测。小贾回忆起与老张相处过的日子,又思量以后分别,不由心底发沉,或许老张会埋怨他,临走前也不打个招呼,通知一声,但又怎么向老张说,于心何忍,算了,迟早老张会知道的。
不几日,小贾到劳资科开调令,科长说:“小老弟,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要好好工作发挥你们青年一代的长处。”小贾点头答应着,心里欢喜无限,梦寐以求的一天总算到来。繁杂的手续办妥之后,小贾向科长作别,准备上新单位报到去。
小贾刚走出办公室,迎面赶巧碰上了老张,老张有些奇怪,问:“小贾,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小贾知道老张来催调工作的事,并且知道自己的事隐瞒不住,便说:“老张,我调走了。”老张很是惊讶:“你调走了?调哪儿?看来我的事八成也行,让我进去问问。”小贾不愿去联想老张的结局,不知道等待他的命运会如何,只是轻声说:“那……张师傅,我在大门口等你。”
老张客气地给科长敬过烟,说:“科长,你瞧我的事怎么样了?”科长苦笑一声说:“难呀,老张,目前的现实你也知道的,地面的单位到处是人浮于事,安插个把人比缝里藏针还难,你再等些时候吧,我们会上再研究一下。”老张说:“多劳科长您费心了。可是科长你得给我个准话呀。”科长笑不起来了,“不是我不给你办,问题是我怎么给你办。”老张说:“那也不是不可能,我们队的小贾不是调走了。”科长半晌没言语,把手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很长时间才冷冰冰地说:“比什么比,能比吗?你就是个开皮带的,回去好好开你的皮带吧。”
气愤的老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走出了办公室,抬头见小贾还在等他,他不由得绝望了,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走的人会是小贾,而不是他,满脸沮丧地走过来。小贾赶忙问:“怎样了?”老张耷拉着脑袋,说:“你看我这样子会怎么样,是呀,科长说的对,我就是个开皮带的,吃饱了撑的,调什么工作。”
“你也别这么说。”小贾不知自己这话是宽慰老张还是自己,“我想机缘凑巧,你也能调开的。”
老张头也不抬,说:“我算看透了,老老实实开皮带才是正事,其它的什么也别去想,白折腾。”
小贾叹息地说:“张师傅,其实这次走的应该是你。”
老张摆摆手,说:“不用安慰我,我什么都懂,我要能走也早就走了。”
小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张看了会小贾,解嘲地笑笑,说:“算了,不谈这些破事了。你到了新单位,遵守纪律,好好干吧。”小贾只点头。老张又说:“对了,以后有空儿来我家坐坐,我先回去了。”
小贾僵立在路旁,望着老张走远。老张的背影愈加显得沉重,步履蹒跚,更像个老头了,慢慢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