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村，或者河泊村的村口
　　 我甚至记不住是一点多，还是三点多
　　 一朵云彩底下站着老奶奶
　　 裹过小脚，系围腰，黑色衣服，褐色毛线帽
　　 一脸皱纹里含一脸笑
　　 还有幸福、慈祥、好奇和美好
　　 如同春天，风和光，流动闪烁着太多
　　 在她面前，四朵云彩底下，一块水泥板上
　　 张开着四个姑娘
　　 青春美丽。走了已经有二十公里，或者三十公里
　　 她们脱掉鞋，挽起裤脚，揉一揉脚板
　　 晾晾袜子
　　
　　 她问的是这次徒步行走
　　 “节水抗旱”、“关爱母亲湖”、“大型公益活动”
　　 这些挂牌上的词语，她们并没有念给她听
　　 她们仰着脸，四张春天开出的花朵
　　 她们想起风就说风，想起光就说光
　　 “环绕滇池”
　　 “今天走四十五公里”
　　 “明天要走五十五公里”
　　 一段游丝浸没在明镜里
　　 一块碎片溶解在井水中
　　 我听见什么就听见什么
　　 坐在她们背后的一团干草上，我的脚也需要揉一揉
　　 袜子也需要晾晾
　　 我舒展脖子，摇晃脑袋，我的耳朵和眼睛里
　　 积下了一个世纪前的尘土
　　 时间停止在三米以内
　　 我看见什么就会看见什么
　　 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
　　 两双绣花布鞋，一双青色，一双黑色
　　 它们踽踽走来
　　 来公路这边访亲，或者参观一个民间手艺人的作坊
　　 将要伛伛走去，走回到公路那边
　　 那边那一大片白花花亮闪闪的大棚后面的村子
　　 一大棵滇朴树叶子里面
　　 很多寂静。粗陋。
　　
　　 在这样空旷的天空底下
　　 春风从公路这边吹到公路那边
　　 我也看不出是需要一分钟，还是三分钟
　　 我也看不出
　　 我从公路这边想到公路那边
　　 还需要好几个词语……
　　 有好些人跑出大棚，来不及扔下手掌上的杂草
　　 来围住一辆汽车
　　 黑色的，至少四个轮子，一吨重，制造它
　　 一定有一段漫长的黑色历史。而他们轻易把它抬起来
　　 有人说：“准是有轮子掉到路阶下面了？”
　　 她摊开手掌，让一片叶的阴影落入眼睛
　　 她把脑袋后仰到干草上，她的声音就窸窣起来
　　 “一个至少一百！”
　　 有人觉得不是：“对待一个半吊子的司机”
　　 她要把手臂尽力伸去空中
　　 去把握什么；“即使要狠敲一笔，正确的应对……”
　　 她的胸部挺起来，“应该是善意嘲弄！”
　　 是的，她的敏锐，她的美丽
　　 隔着一段光线、一段哗啦啦流动的光阴
　　 简直能刺伤眼睛
　　 她的腰形成一个明亮的弯拱
　　 远在公路那边
　　 他们眯着眼睛暗下决定，他们不该关切，特别是
　　 汽车之类的掐不出水印无关紧要的
　　 更别说焦虑，惊慌
　　 “我熟悉他们。”她还想强调一下
　　 她竟然还想强调一下。却半转了身子
　　 压低声音：“他们跟我一样。更愿意出卖力气！”
　　 她把脸贴去地面，酝酿情绪，或者掩饰流溢
　　 她冲动了，自顾自以为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分散：
　　 “而不是表情……”
　　 她的声音消失在光线里。有人表示要去看看
　　 却并不想移动身子：
　　 “每个人都想被许多看见，”她屁股落在地上，腰肢直起来
　　 细的脖子伸长，“但在被许多看见以前，你先得看见许多！”
　　 她的一只手扶去后脑勺，她短的头发黑得发亮
　　 “而脚疼终究战胜了看见与被看见啦！”
　　 她对着天空笑，对着树荫笑，对着尘土笑
　　 她尽心尽力扩张一个微笑，仿佛有个世界将要沉落在她的表情里
　　 她还转身对另一个姑娘笑：“应该是伤到人了吧？”
　　 一条暗河流入另一条暗河
　　 她说：“也许是龙王的女婿？”
　　 她眼里是一片远古的阴郁，“也许是二大爷？”
　　 几乎没有表情。一动不动。红着脸，她一定累坏了
　　 可她摇摇头就听见了阴影中水的声音，于是
　　 她眨眼为桉树赎罪，喘息为电站赎罪
　　 她鬓角的汗水她细巧的足踝为烟草公司和烟厂赎罪
　　 而喝过补给车运来的大瓶的纯净水，嘴还闲着，如果它们无罪
　　 且为它们辩护吧，青春美丽的姑娘
　　 你的声音攀着光线上升，你的每个字像水分子一样剔透清晰
　　 可以被听见
　　 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在这样干燥的天空底下
　　 春风从这边村子吹到那边村子
　　 摒弃惯用的二进制，掰开开裂的手指
　　 数数数——最好连脚趾也数进去——
　　 原来只需要一秒：
　　 “是哪个鸡巴人开的车！”
　　 是什么喷出的一种愤怒吓得我跳起来
　　 一小片湿热的气流旋绕在热带的唇齿间
　　 龙卷风急速上升卷起一大群五色鱼
　　 这些嘁嘁喳喳、打电话的脸色上长满了油淋淋的胡子
　　 一个拳头落下去，准会深凹下一片
　　 一刀戳过去，也会有血……
　　 平躺在那里，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嘴唇翕动……
　　 没有四朵鲜花仰在面前
　　 她的身体缩小了一半
　　 她已经不是她
　　 额头上的血
　　 脖子上的血
　　 ——并不多。整个世界都缺水。仅仅染红一小片
　　 和一小片
　　 一小片，庄子的蝴蝶，恍恍惚惚
　　 一小片，帕斯卡的芦苇，固执惊慌：
　　 倘若没有春天
　　 倘若没有人组织这次徒步行走
　　 倘若她没有满心欢喜地看着四个姑娘
　　 倘若没有那么风那么多光满心欢喜地看着她与四个姑娘说话
　　 倘若没有1600个个人满心欢喜地看着她们说过话之后
　　 立即低头去揉他们个人的脚、晾他们集体的袜子
　　 倘若他目送她走回那边的村子
　　 倘若这一切都发生在天空底下
　　 都被看见
　　 被听见
　　
　　 这种事多了去了，自从清水里流出石油
　　 有些人早就休息好开始走起来
　　 远看去，公路上长长的一条
　　 公路两边，白花花亮闪闪的塑料大棚
　　 种往年的鲜花和蔬菜，马上要空运去远方
　　 红色山峦，白色砂石，那枝粗糠花开在多么干燥的
　　 一片茅草中间
　　 是的，我猜到我应该更当心一些
　　 无论受想行识，眼耳鼻舌身意
　　 这一切，都发生在天空底下
　　 所有，就连天空
　　 我也要走起来；没有人再说她
　　 而我猜想，剩下的几十公里一些始终沉默的人会始终想起她
　　 我还猜到，这个夜里会有人很难入睡
　　 多半，还有下个夜里
　　 而走完滇池会有人走更远的路
　　 这些容易枯干的人，注定满世界寻找水
　　
　　 一切都在祈祷
　　 我相信
　　 每个人
　　 每个发生
　　 在这样干燥的天空底下
　　 每个命运都包裹在75%由水构成的细胞液里
　　 清明时节
　　 ——我已经核查过，是河泊村的村口、
　　 下午三点多——
　　 五朵云彩底下停着五姐妹
　　 点点头
　　 明天，清明为她们落下一场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