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晴至今还是对袖口干净的男生有种特殊的好感。所以，当那个下午苏远第三次俯下身来在稿纸上写下公式的时候，她看着男生蓝色外套下露出的干净的衬衣袖口，突然就心动了。三年的相守，她都不曾动容。却在一个光线清澈的下午，因为一个看起来荒诞的理由迅速爱上了他。
　　 只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心动让简晴慌乱并且悲伤，原来那个让她仰望了三年的男人并不曾真正放过她。他是潜伏在她体内的一场风湿，平日里安守本分，但不定期发作，并且逐渐与天气无关。
　　 对袖口干净的男生的偏好，是他留下的后遗症。简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她轻轻的冷笑了一声，换来身边男生疑惑的眼神。
　　 “苏远，你要是还喜欢我的话，我们交往吧。”简晴把目光放在窗外那一棵香樟上，极力回忆着昨日它在狂风里扭动挣扎的摸样。
　　 男生放下了手里的钢笔，并没有说话。钢笔是简晴喜欢的一款，黑色的英雄318。金色的笔帽安静的反射着初夏的阳光，他觉得耀眼。稍微偏离视线，顺着女生的目光望过去，是那棵香樟。昨天起风的时候，简晴拉着他出去捡叶子，他记得有一片半红的叶子落在她的头发上。那让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因为你终于放下了么？沉默很久，苏远问。
　　
　　 （二）
　　 反复假设过很多次，超过简晴做过的任何一道证明题。结果千篇一律：纵是时间可以倒流，她依然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和温止安相遇。
　　 遇见温止安的那一年，简晴十五岁。正是最美的年纪，嘴唇柔软眼神干净，并未长开的躯体裹在宽大的校服里，是一支花骨朵的模样。而彼时的温止安，并不年轻——二十七岁，笑容里已经有了岁月的沉淀。
　　 高中入学第一次班会，简晴自荐地理课代表，全票通过。地理，和物理一样叫人望而生畏，连带这样的职务，也是不讨喜的。简晴是个例外，她爱地理，就像爱着夏日午睡起来吃的那一盒香草冰激凌。
　　
　　 第一次地理课，简晴见到了温止安。讲台上的温止安一身休闲西装，姿色平平，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像刚绞出的白色棉花糖，却也算不得惊艳。
　　 离下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他突然问：简晴，是哪一位，我能认识一下么？这样出乎意料的话让简晴有些局促不安，此时若是站起来自我介绍，怕是有些小题大作了。她索性低着头，盯着书上的亚洲地图，把白令海峡生生看成俄罗斯那头北极熊长的过分的鼻子。
　　 温止安在大家的视线里迅速确定了简晴的坐标，在他看向她的时候，简晴似乎听到他轻轻的笑了一声。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以后就麻烦你了，下课。”后来的回忆里，简晴觉得自己在十五岁那年夏天拾到一片羽毛——温止安看向她的眼神，羽毛般轻盈，带着柔软的触感，把她那一段时光变得轻盈飘忽。
　　 后来温止安告诉她，那天她看起来很可爱，像头别扭的小鹿，一下子就讨了他的喜欢。讨了他的喜欢，在后来的时光里简晴反复想着这句话，然后悲伤的发现，原来，在那几年的时光里，自己始终是卑微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换来的只是他的一句：很可爱，讨了我的喜欢。于是便愿意陪你做一场界限模糊暧昧不清的梦。
　　 温止安温和体贴，在所带的三个班里很有人气。他对简晴的好，并没有招致太多的非议。
　　 温止安的办公桌在教学楼对面那栋楼的三楼靠左的位置，送一次作业需要跑很远。课代表不是跑腿的，他告诉简晴。课后他会把简晴桌上厚厚的习题册自己带走，然后下次课前自己带过来。温止安这样的体贴，简晴觉得心虚，仿佛自己偷懒了一般。
　　 学校要求班上自愿订购额外的辅导书，任凭简晴怎么说，班上订购者寥寥。去办公室交订购名单的时候，其他两个班的课代表也在。另外两份名单上是一长串的名字，简晴觉得羞愧。“你们班地理最差哎，还连辅导书都不订，真是的。”隔壁班的那个课代表说，温止安对三班课代表的偏爱，她是多少有些耿耿于怀的。女孩子之间的战争，多表现在这样的细枝末节，没有刀光剑影却也伤人。简晴沉默着并没有说话。温止安看了看她，淡淡的接口：“他们班自觉多了，在这之前很多人就已经买了。”简晴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温止安，温止安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倒是没想到，温止安也会说谎，并且说起谎来如此不动声色。只是，说谎的技术太差，太容易拆穿。若是拆穿，温止安想必也是不会在意的吧。他是那样一个人。
　　
　　 温和如温止安，却也有触不得的底线。他向来讨厌学生迟到，迟到了哪怕一分钟便没有进教室的可能。那一次简晴迟到了，等她气喘吁吁的走到教室门口时，温止安已经站在讲台上准备讲课了。她怯怯的站在门口，却是连报告都没有勇气喊出口。温止安，大概是会厌恶的朝她皱眉，然后让她站在门外听吧。想到那样的温止安，简晴觉得悲伤。她沉默的站着，下午两点三十五的阳光照在身上，有淡淡的灼痛。九月份的阳光依然灼热。
　　 温止安在转身板书的时候看到了简晴，他微微皱眉：“在我办公室里没有看到地球仪么？辛苦了，进来。”简晴咬了咬嘴唇，慢慢的走向自己的位置。简晴听见有同学压抑的笑声，气氛开始变得怪异，像酒精灯上微微沸腾的蒸馏水。坐定之后，简晴抬头，看见温止安的教案旁边，放着一个已经用红色墨水标注出子午线的地球仪。简晴立刻望向温止安，他依然是淡淡的，面上完全看不出尴尬的痕迹。同桌冲她挤挤眼睛“哎，温老师好偏心哦。”今天的温止安穿了一件暗色的衬衣，袖口微微卷起，依然干净而优雅。简晴突然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简晴觉得自己像书里的那只狐狸，就这样被温止安这样慢慢地驯养。周末的阳光和金色的麦田对她没有意义，香草冰激凌也无法唤起她的热情。她期待的，是每周四节的地理课。讲台下安静的仰望，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三）
　　 温止安是一个优雅的男人。高二的时候，身边的同学开始这样议论着。优雅的，男人。简晴第一次意识到温止安的已经到了被称为男人的年龄。这一年，流行言情小说。同桌开始看乐小米看饶雪漫，而简晴已经在某一期的广播读书节目里知道了杜拉斯。她一遍一遍的看着《情人》。她爱着那个悲伤的故事，理由含混不明。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才十八岁,就已经是太迟了。在十八岁和二十五岁之间,我原来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每每读到这里，简晴就要流泪。她觉得自己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迅速的老去，她原来的样子走失在一个男人干净的袖口。
　　 地理是简晴的骄傲，虽如此，她也不曾放松过分毫。她喜欢每次发考卷时，温止安用微微上扬的语调第一个喊她的名字。可是数学依然是那样惨不忍睹的样子。简晴可以轻易的计算出太阳高度角在不同纬度的偏移，可以毫不费力的推算出某一条经线上白昼时间的变换，但却对简单的双曲线轨迹面瘫。
　　 周三的地理前一节课是数学，是上一次的测验卷解析。课间，简晴还在为测验的分数懊恼不已。桌面上摊开的试卷上，是刚刚好总分五分之一的分数。黑板上是来不及擦掉的解题过程，简晴一眼都不愿看。
　　 “怎么，这么差？”简晴知道身侧是温止安，他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简晴手忙脚乱的盖住试卷，却已是来不及。
　　 然后温止安就俯下身，在那个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正方体里画了一条辅助线，需要证明的垂直立刻就明了。随着笔的走势，温止安的右手露出了干净的袖口，简晴在讲台下面看见过很多次：每次板书的时候，温止安都会小心地按住上翘的衣角，右手手腕就会露出里面白衬衣干净的袖口。简晴觉得那上面一定有洗衣粉的味道。
　　 “这样，就行了，晚自习的时候自己再好好看看。”温止安放下笔，看简晴闷闷的，就打趣道：“别想了，已经考完了。还有，作为我的课代表，你不觉得你有义务把黑板擦干净么。”
　　 某次去办公室，碰上数学老师也在场。温止安逗她，简晴啊，今天你们数学老师又被你完败了。说才讲的题你又不会做。然后数学老师就会调侃，想必是我不如你温老师有魅力，所以你才总学不好。简晴便低下头去，不敢看温止安含笑又得意的眼睛。他很喜欢看简晴窘然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讲，简晴是一株含羞草，总想让人去逗一逗。
　　 其实私下里温止安教给简晴很多学数学的方法，地理晚自修，偶尔他会把简晴叫到办公室帮她补习数学。温止安的办公桌上很整洁，如同他一贯的清新。温止安会要求简晴推导出数学课本上某一个公式的不同变式。简晴总是发愣，她完全不懂一个公式怎么就那么多面貌。这往往惹来温止安的长叹，朽木不可雕也，你们数学老师太不容易了。看着灯光下女生皱眉委屈的模样，温止安任命的拿起自己的那一支黑色的英雄318，蘸着桌上的红墨水一行行写出推导过程。简晴落在稿纸上的影子里，墨迹慢慢晕开，安静的开大片大片出红色的花朵。
　　
　　 （四）
　　 这一年的教师节格外隆重。即将进入毕业班，所有的科任老师，在高三那一年都会被换掉。跟老师的告别变得意义重大。
　　 收取班费，制作卡片，准备礼物，难得的全班齐动员。采购礼物的任务交给了几个课代表。校门外的精品店，班长指着一个抱枕对简晴喊着：简晴，你看，这个给温老师怎么样？顺着看过去，是只褐色的加菲猫，痞痞的模样，哪里就适合温止安了呢。简晴摇头，班长突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简晴你真傻，送这个给他，他可以拿回去哄未来师娘嘛。
　　 未来师娘。一直以来极力躲避的问题这样张牙舞爪的向她袭来，简晴觉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温止安这样的年纪，虽不曾步入婚姻，女朋友想必是有的。
　　
　　 曾在走廊里看见温止安温柔的和谁讲电话吧。
　　 曾在办公室里看到温止安对着手机里的某张照片出神吧。
　　 曾在楼梯转角处看到温止安温和的拒绝某个告白的女生吧。
　　 曾在某家饰品店里看到他细心的挑选新款的女款耳钉吧。
　　 ……
　　 一直以来刻意忽略的细节，原来早就埋在心里。只需要一点点的引导，便叫嚣着生长，遮天蔽日。
　　
　　 给温止安的教师节礼物，简晴接受了班长的建议，买下了那只加菲猫。还有一张自制的全班署名的节日卡片。简晴在上面画了一盏路灯，一如温止安于她的意义。灯光是用黄色的蜡笔涂上去的，直觉告诉她，温止安，不会喜欢水彩笔那样醒目浓艳的色调。卡片传遍全班之后，灯光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蜡笔着色果然太不牢靠。简晴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温止安，她对他笑容的评价。模糊掉轮廓的黄色灯光，就像刚绞出的棉花糖。
　　 教师节是在周三。是第一次遇见温止安的时间。要命的巧合。
　　 黑板上是早就写好的节日快乐。简晴会在全班同学面前走上讲台把礼物交给他。温止安出现在窗口的时候，简晴觉得自己紧张的快要死掉了。
　　 看到黑板上的字温止安就笑了。同桌冲简晴使了个眼色，简晴打开抽屉，抱着那只丑死了的加菲猫抱枕，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三组三排靠边的位置，短短的几步路，简晴觉得自己是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里钝钝的疼。
　　 讲台上和温止安相向而立，简晴没有抬头。前方的光线微微塌陷了一块，她知道光线交叠之处，是温止安。明明之前很多次这样站在他面前，这一次，却让简晴乱了阵脚。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简晴却一动不动。
　　 简晴，怎么，那么舍不得那只抱枕？温止安看着面前埋着头羞涩的女孩子，慢慢的开口，清凉的声线里带着浅淡的笑意。
　　 “额……温老师，节日快乐。我代表全班同学像你说一声谢谢，这个送你。”简晴如梦初醒，对着温止安胡乱的鞠了一躬，把抱枕往温止安怀里一推就狼狈下台。
　　 交错的瞬间触到温止安的指尖，再如何慌乱，简晴依然感受到这样不到零点零一秒的指尖轻触的温度。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完成了极致绚烂到飒然凋零的过程，刹那芳华，无人窥见。
　　
　　 那以后的简晴发现自己已无法坦然的面对温止安。温止安喊她补习的时候她会找各种理由拒绝，由着温止安站在她身边看她在稿纸上一遍又一遍的算着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的概率题。简晴开始提前把习题册收齐，然后自己送到温止安的办公室，来去匆匆，不再给温止安打趣她的时间。对这样别扭的简晴，温止安也只是皱眉微笑，并不曾多问一句。这样算是报复？简晴自己都觉得可笑。温止安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演技拙劣的小丑。
　　
　　 （五）
　　 高二一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滑过。
　　 很快便到了高三。
　　 新来的地理老师对简晴很是照顾，“你们温老师老夸你呢，特地嘱咐我照顾你。”温止安，何至于此。简晴这样想着，不需要你们的照顾我一样可以很优秀。
　　 简晴的地理依然耀眼，即使没有温止安。运气好的时候，简晴的数学可以考到二分之一的分数。高考给所有人带上看不见的枷锁，举步维艰。
　　 毕业班的时间被班主任利用到极致，甚至午觉后的半个小时，还被安排练习英语听力，简晴发现已经没有下楼买香草冰激凌的时间。终日埋首书山题海，遇到温止安的概率，几乎为零。
　　 下学期，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因不满学校变态的熄灯制度，在校外租了房子。简晴帮着搬东西，第二趟的时候，简晴在学校后面那一条巷子里，看到了温止安。他身边的女子，眉眼清秀，巧笑嫣然。她就是班长嘴里的未来师娘吧，果然一对璧人。简晴看着自己的白球鞋，宽大的校服，突然抬起头迎着阳光微笑起来。二十八岁的温止安，和简晴相同的属相，中间隔着漫长的十二年时光。时光是有厚度的，看似简单漫不经心的重叠，累加的起来的距离，却永远无法跨越。这是高三以来简晴第一次重遇温止安，也许连遇见都算不上——温止安并没有注意到路边的简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