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随着一声火车的响笛，阿三的心开始跳得更厉害了。离家两年多了，现在终于回家了，阿三的心里真是高兴得很。火车还在缓缓行驶着，车速慢了，却也压不住阿三的兴奋。阿三朝窗外看着，车外的风景其实并不好看，除了荒山就是荒滩，也就偶尔有些羊群罢了，黄不哧哧的，实在没个看头。可阿三的脸上却露出了喜人的笑，他并没有在看风景，他是在看故乡，看故乡的风情。
　　 下了车，海泽已在车站等候了。海泽是他的弟弟，姑妈的，打小儿俩人关系就很好。一见面，海泽就远远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阿三。抱一阵儿，海泽又挡了车，准备回家。阿三一看，忙摆手说：“牙长一节路，打车干啥？”海泽却很为难，拧眉道：“路虽不远，可这大冬天的，怪冷的。”
　　 “冷啥哩，穿这么厚，还怕冷？”
　　 海泽不再说话，摆手回绝了，陪阿三一同走着。
　　 “三哥，新疆好吗？”
　　 “好，感觉比咱这儿好，这地儿太小了。”
　　 “都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有机会我也去。”
　　 “成哩，有机会你就过来。”
　　 “那新疆冷吗？”
　　 “冷，可冷了，立冬这几个月，那可真是冻死个人哩，才吃饭的那会儿功夫，就能把人耳朵冻肿，你说冷不？…可到了夏天，却又热得直冒汗，下午都到四点了，还开不了工，开工也没啥意思，都是出力气的活儿，你说热得人能干成？…唉！那个热呀。”
　　 “乖乖，那还好啥哩？”海泽皱起了眉头。
　　 阿三也呵呵笑了：“我也不知道为啥？反正感觉就是好，比咱这儿好。”
　　 家乡的变化很大，两年了，阿三一眼就感觉到了。以前车站到城里的这段路很窄，也不平，可现在却变了，宽敞的柏油马路很平坦，像是刚铺展的，路旁还栽了风景树，只是冬天看不出啥风景。但阿三相信，到了夏天，这地儿一定好看。阿三咧咧嘴，笑了。
　　 “这城里的变化还真大哩。”
　　 “恩，正扩修呢，朝东西两面修，最近天太冷，停工了，估计开春才开工呢。”
　　 “哦，也就只有朝东西扩修了，北面环山，南面又被高速路挡着，想扩也扩不成。”
　　 “就是，想扩也扩不成。”
　　 “乡里呢？”
　　 “乡里没多大变化，只是今年秋天修了自来水管道，却也用不成，可能是水压太大，反正管子老开裂。唉！纯粹用不成。”
　　 “哦…”
　　 正说着，阿三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声响给吸引走了。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人正在一堆垃圾旁捡废品，手里提个塑料袋，嘴里还不停地哼唱着，也许是喊，反正声音忽高忽低，像唱又像喊。
　　 “呵，捡破烂的倒还自在…活人，真该像这样活，有钱没钱，就图个乐哩。”
　　 “啥？屁话！”海泽忙接口道：“啥捡破烂的？疯子！…不过也怪，这人把那件破风衣一穿，头发胡子一留长，嘿，脏是脏些，可精干得很！嘴里还老嚼个烟把儿…我常见哩。”
　　 “哦，疯子…”阿三自语着。
　　 “可我老觉着他没有疯。”海泽又接话了：“疯子哪是这个样？你说村里那个杨疯子，和这能比？这人的那个走路劲儿，真是阔得很，哪里是个疯子呢。”
　　 “是吗？那个杨疯子还那样？”
　　 “嗨，死了，饿死的…死了的好，魔孽受够了，也该死了，死了还享福呢。”
　　 阿三一听，顿时立了眼，似乎在怀疑，可又“哦”了一声，声音拉得很长。
　　 近了，更近了，阿三看清了他的脸。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脸很脏，头发胡子都很长，很乱，但那件破风衣穿着却很有神，看着倒真不像个疯子。
　　 阿三直直地盯着他，而他却并无觉察，他只是围着垃圾兜儿翻，吃的，或者是别的啥。反正嘴里还在哼咛，听不出个调儿来。
　　 远了，更远了，那人的身影已模糊了，哼出的腔调也息了，可阿三的心却越悬了，先前火车上的那份儿激情已全然无存，似乎被刚才那个疯子给抢走了，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一个念想…
　　 夜里，兄弟俩人喧了很多。只到深夜，屋子里才静了。不久，又传出了鼾声，是海泽睡了。阿三却一直醒着，他还在想那个人，那个穿破风衣又很精神的疯子，从看清他面孔的那一刻起，阿三的心就悬在了空中，一刻也没有平息过…
　　 “也许，我应该帮帮他，不，我能帮他！一定能！”于是他便起了身，悄悄地出门去了。
　　 深夜的天寒气很重，不过阿三觉不出冷，新疆呆了两年多，这点儿冷他已觉不出了。他只觉得黑，没有路灯，没有月光，连星星也稀了。”幸好路熟哩。”阿三嘿嘿笑了。
　　 远处一堆篝火在燃，阿三想，定然是他了，走过去，果然是。
　　 他正偎在垃圾兜旁的一个避风处烤火呢。一个人，静静地，脸上没有一丝儿睡意。风衣穿得依旧很有神，全然看不出一点儿疯相。
　　 火不大，他用身旁的竹竿挑着。阿三看着，却止了步。他不敢前行了，虽然俩人的距离已近几米，可阿三还是停了，也许他害怕了。想想也是，他的决定是多么的可笑哟！他居然要去帮助一个疯子。前些年街上也会偶遇疯子，可阿三只是瞄几眼，并不理会，如今他却要伸出援手。换了别人，他们会吗？不会！他们甚至连想都没想过。阿三犹豫着，不再前行。
　　 疯子仍在烤火，他并没有觉察到身后不远处的阿三。深夜的街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至少此处，就他们两个。立了许久，阿三终于又迈开了步子。“帮！一定要帮！”因为阿三觉得他并没有疯，或许他真是装疯的，不管咋说，他要上前试一试。
　　 鼓足了勇气，阿三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回真近了，连一米也不到。疯子抬头瞥一眼阿三，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阿三努力地笑了笑，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说什么的，疯子定然不知道他是来帮他的。站了一会儿，阿三终于将手揣进了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五张票老爷。“给！”阿三一伸手，将钱塞进了疯子的怀里。疯子顺势低头一看，复又回过神来，直直地盯着阿三。阿三咧咧嘴，示意他把钱收好，可别叫风卷进火里，可疯子只是盯着他看，脸上却并无喜色，而是木讷，甚至是窘相。阿三一看可心荒了：莫非他真是疯子？他竟疯得连钱也不认识了？五百块钱，虽不多，可至少能改变他现在的状况。街上的乞讨者一天也不过讨到几块钱而已，相比之下，真是多多了，可他却没有反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阿三犹豫了…他真想再伸出手去，要回那五张票老爷，他有些后悔了。
　　 “疯子，真正的疯子。”阿三自语着，转身走开了。
　　 “谢谢你！…小哥…”话音刚落，阿三就怔住了。回过头，阿三看到了他脸上的两行泪。
　　 “我就知道你不是疯子！真的，嘿嘿。”阿三边说边凑到了他的跟前。
　　 垃圾兜旁脏，没地方坐，阿三就半蹲着，想和他聊聊，探出个所以然来。
　　 “老哥，咋跑到这儿来了？”
　　 疯子抹去脸上的泪，抽噎几声，说：“我…我本是河南人，姓罗，五年前妻子女儿全没了，当时我在外地打工，一听到音儿，就有些魔症了…”
　　 “哦，全死了…”阿三低声自语着，想问个清楚，却又不敢开口：“那…那咋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疯子沉默了，过一阵儿，却又接话说：“唉！前两年是真疯，糊里糊涂地四处流浪，都不知道是咋活过来的，可后来魔症又慢慢好了，真好了。这一好，日子反倒难熬了，有时候在街上的玻璃旁一看，都有些害怕自己了，真想换个活法，可心老也提不起神来…既然疯了，那就由它吧，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不！活人么，能有多少天？装疯干啥？好好活着，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人生。从明天起，拿着这些钱洗漱洗漱，一个大男人家，家没了，不还有自己么？找份儿活干，咋也比蹲在这儿装疯强。”
　　 疯子点点头，笑了：“小哥，你咋想起帮咱这号人了？”
　　 阿三咧咧嘴说：“谁知道呢，反正见着你以后心里就发慌，以前街上也碰到过疯子，可只是看看，并不想帮，想都没想过，今天见了你，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就想帮，真的。”
　　 “其实疯子也不都全疯，疯起来也就一阵儿功夫，大多时候还是和好人差不多的，只是自个儿心疯了，也就不顾及个人形象了。”
　　 “恩，这我信，以前村上也见过，只是…后来…饿死了。”
　　 “哦，”疯子长叹口气：“死了好，死了不受罪。”
　　 “恩，可这一趟人，不白活了？”
　　 疯子只是眯了眼朝星空望着，不再接话。
　　 ……
　　 “老哥，答应我，从明天起，一切从头开始。”
　　 疯子回过神看看阿三，坚定地说：“好，我答应你，算是你我的承诺！…小哥。”
　　 阿三笑了，笑得很开心，疯子也笑了，从心底笑的。
　　 互笑一阵儿，阿三起了身，俩人握了握手，阿三便转身离去了。走了老远，却又回过身大喊：“我不叫小哥，我叫阿三！…”
　　 “记住了，小哥…阿三！”疯子的喊声在街上飘荡着，飘得很远很远。
　　 清晨，垃圾兜旁的火已熄了，冒着几丝白烟。疯子不见了，他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当然，阿三也不知道。或许，他已离开了这个小城，去了别处，为了自己，也为了夜里他与小哥阿三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