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儿，二楞子就鬼魅般闪进土屋里来了。此刻，二嘎子刚刚喝完海碗里最后一口苞米稀粥。见二楞子一拐一点进屋来，他就有了一股子莫明的兴奋和激动。二嘎子从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抬起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他盯着二楞子那双眯成一条缝儿的老鼠眼睛，就晓得今晚不会闷在家里了，心里头就像有一面小鼓在“咚咚”地敲个不停。
　　 果然，笑眯眯的二楞子开口说话了，他说大叔大婶，今晚我要带二嘎子出去转悠转悠！二嘎子的爹娘正盘腿饭桌前埋头喝粥，听二楞子要把儿子带出去耍，正想说点什么拦住二嘎子。没曾想二嘎子下炕穿上布鞋，就一杆箭似的从土屋里射出去了。二楞子向有些愠怒的二嘎子的爹娘笑道，大叔大婶，你们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跟二嘎子弟转悠一会儿就回……二楞子一拐一点的闪出房门时，二嘎子的爹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二楞子，你这个狗娘养的！
　　 二楞子可不是狗娘养的，他是邻居老王和他老婆共同生养的。虽然二楞子和二嘎子在家里都排行老二，但二楞子比二嘎子大上两轮还不止呢。二嘎子辈份高，所以他就一口一口的叫二楞子哥。这就是说，二楞子比二嘎子开窍早懂的事情多。二楞子和二嘎子还有一个不同点，那就是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好象是在跳摇摆舞。二楞子腿脚有点毛病，是在他一岁半时坐下的。据说小时候二楞子发高烧，爹娘请来大队的赤脚马医生，马医生一针扎下去，就把二楞子的腿脚给扎坏了。从此二楞子在爹娘眼里一落千丈，几乎成了饭桶成了废物。二楞子没读几年书，就开始破灌子破摔了。他整日的东游西荡，哪里有热闹，都少不了二楞子一拐一点的身影。
　　 二楞子乐此不疲的事真叫绝，他最喜欢蹲人家的墙根。看到人家小伙子娶媳妇的情景，热热闹闹的办酒席，他心里头就特别的别扭，就特别的痒痒，就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兴奋。当不上新郎倌的二楞子的盼头，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馋猫一样摸到新婚人家黑洞洞的屋檐下。干啥呢？听房呗。这不？今晚二楞子还拉了一个垫背的，这样如果被人家发现了，可以有一个帮手及时逃出重围，要不非得被人家揍得鼻青脸肿不可。
　　 浓稠的春夜，就像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海，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静悄悄的的鱼儿似的从村街上向东游去。终于二嘎子打破了这无边的沉寂，他好奇的问，二楞子哥，咱们今晚干啥去呀？二楞子一边走一边说，知道白天大田和二妞结婚的事么？二嘎子说知道，他娘还去喝过喜酒呢，给他带回了几块喜糖。在饭桌上，娘一边吃饭一边夸大田的媳妇，说二妞那才叫俊呢！说罢，娘用手指头爱怜的刮了一下二嘎子的鼻梁，说，乘儿子，长大给娘娶一个像二妞这样俊的媳妇……这么大的事情二嘎子怎么会不晓得呢？可是二嘎子还是一头雾水，他说人家娶媳妇咱们去干啥？二楞子神神秘秘的笑了，他捏了一把二嘎子的肩膀，说，傻帽！到了你就晓得了。
　　 走到村中那棵大柳树下，二楞子就蹲下身来。二嘎子见二楞子不走了，他就蹲在了二楞子身边。他小心翼翼的问，二楞子哥，咱们不去了？二楞子说时辰早了点，咱们在这里在磨蹭一会儿……黑暗中，二嘎子就这样跟二楞子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拉呱。二嘎子问二楞子哥，你都这么大了咋还不娶媳妇？二楞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一个拐脚的，哪家姑娘肯给咱作媳妇？二嘎子友好的把手搭在二楞子厚实的肩膀上，说，二楞子哥，我真的好想吃上你的喜糖！二楞子像受到什么剌激似的，他猛的把搭在肩膀上那只小手打了下去，恶声恶气的说，吃喜糖？你等下辈子吧。沉默，像黑铁一样的沉默，簇拥着大柳树下这两个石雕般的身影。
　　 两个人又开始了游动，二嘎子屁巅屁巅的跟在二楞子身后，他又开始发问了，二楞子哥，你说娶媳妇是个啥滋味？黑暗中，传来二楞子长时间的古怪的笑声，他说，我又没有娶媳妇，我哪晓得是个啥滋味？二楞子话音还没落下，一团黑影“嗖”的从道路中央穿过，继而传来野猫热烈急促的叫唤。把个二嘎子吓了一大跳，他感到心怦怦乱跳，他感到尿急！二嘎子有一个臭毛病，那就是心一慌就想拉尿，再说今晚喝苞米粥喝的太多了，他喝了两海碗稀稀拉拉的苞米粥。二嘎子停住了，他说，二楞子哥，你等等我撒泡尿！二楞子收住了脚步，他嘴巴嘟哝了一句，就你事多。二嘎子拉完了，浑身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他跟在二楞子的屁股后面，感到夜风特别的凉快，也特别的神秘。
　　 在村东头的一户院落前，二楞子和二嘎子立在挂锁的院门前，他们有点不知所措。二楞子想了想就蹲下身去，他说，二嘎子，你先上墙头，然后拉我一把！二嘎子的双脚踩在二楞子颤巍巍的肩膀上，当二楞子缓缓站起来的时候，二嘎子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他顺利的爬上了墙头，然后使尽吃奶的力气，把使劲往上窜的二楞子也拉了上来。两人喘了一口气，二楞子英勇的说，往下跳！两个人就像麻袋一样落在黑呼呼的院墙内。二嘎子感到脚脖子一阵酸痛，他还没来得及叫痛，就被二楞子一把拉住向屋檐下摸去。
　　 两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那扇明显晃晃的窗户上扫来扫去。这对新婚夫妻这么晚了，竟然还不肯困觉！这让兴奋不已的二楞子有些迟疑不决。二楞子以前听房，都是人家吹熄了灯的时辰，只有这样他才会踏踏实实偷听屋里的动静。没想到，今天的新郎和新娘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二楞子和二嘎子在墙角下耐心的等了好一阵子，见里面的灯根本没有熄的意思，二楞子就不再等了，他猫着腰往手指上沾了些唾沫，往薄薄的窗户纸上那么一摁，就摁出了一个神秘的小窟窿来。二楞子把一只老鼠眼往洞口上一贴，就开始忘情的看里面的好风景了。二嘎子感到好奇，他学着二楞子的样，也往手指上沾了些唾沫，也猫着腰站起来，可是他个头实在太小了，根本就够不到窗台上的窗户纸。二嘎子急了，他拉着看风景二楞子的衣角，一心一意看风景的二楞子恼怒了，二嘎子拽他一下，二楞子就用脚轻轻踹二嘎子一下。
　　 二楞子终于看够了里面的好风景，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个头来，他贴着二嘎子的耳朵，低声说到，你猴急什么，有你好看的！说罢，二楞子就用一双大手挟住二嘎子的腰，硬是把二嘎子举了起来。二嘎子心慌的要命，当他把一只眼睛贴近那个神秘的纸洞时，里面却传来了十分慌乱的呵斥声，灯就在那一刻熄了，二嘎子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二楞子放下吓傻了的二嘎子，说，不好了咱们快跑！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贼一般奔跑在浓浓的夜色里。两个人好不容易翻过了院墙，见后头并没有人追上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在村街上，二嘎子晓得自己吓得尿湿了裤子！他埋怨说，二楞子哥，就怪你，吓得我尿尿了！二楞子用手捞了他一把湿乎乎的裤裆，笑着说，熊样！你还想当男子汉呢……
　　 二嘎子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家，摸着黑悄悄的爬上了炕。这时煤油灯忽然亮了，原来爹娘都没有困觉。爹说，往后不许你跟二楞子出去耍！跟他在一快，混不出个人样来……灯熄了，黑暗中的二嘎子拉开被子，他感到头脑一片空白，他摸黑脱掉了湿淋淋的裤子，就迷迷登登的睡着了。在乱七八糟的梦中，他一会儿梦见那个神秘的窗户眼，一会梦见自己娶了一个像二妞那么俊俏俏的媳妇……
　　 第二天一大早，二嘎子就听到了二楞子哥摔伤住到县医院的消息。原来一块回来的二楞子还没有看够好风景，他又从家里出来了，结果在翻越墙头时来了一个狗抢屎，他另一条好腿也给摔断了……顿时，二楞子成了村里人的笑柄，人们说他想媳妇都想疯了，都想得走火入魔了……二楞子拄着拐杖从医院回来时，二嘎子没敢去看他，他怕脾气火暴的爹会揍他。
　　 二嘎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夏天，三十好几的二楞子终于讨了一房媳妇，是个成天手舞足蹈乐呵呵的傻媳妇，容貌奇丑无比，穿戴龌龊不堪，却被二楞子当成了宝贝。一年后二楞子就做了爹，傻媳妇竟然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把二楞子乐得什么似的。他动不动就唱那跑调跑过万水千山的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队，夫妻双双把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