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有喜时，灿烂得像个天真的孩童。思维活跃，想象力也更丰富了。除一丝不苟地做好为人妻的全部工作外，她便认真进行起为人母的必要准备。
　　 开始，一连十几日，晚饭结束后她伏案写着什么，我凑近了看时，她却笑着请求我暂时按捺好奇心，并且答应写好后第一时间会拿给我过目，到时还要我提出意见呢！
　　 看到她偶尔倚槛思考的专注劲儿，我只能猜想妻子正寂寂沉沉地酝酿着一部“大作”。直到某天夜里看电视时，她端来茶水，并将一个笔记本搁在桌旁，向我眨巴一下眼睛转身进厨房了。慢慢打开，扉页大字写着：宝宝临世前的计划。右上角简笔画着一个蜷曲在襁褓中的小生命，脸上却已绽放出清晰的微笑。看着那可爱的样子，我感动而欣喜。
　　 翻到正文，逐条共二十多条。笔迹工整但稚气。
　　 一、妈妈将严格按照营养需求比例搭配食物，不因口味好恶挑食、少食。适量增加富含鳞脂与蛋白类食品摄入。
　　 二、妈妈将爱护自己的健康如同爱护宝宝的健康，谨小慎微，保持一贯良好的生活作息规律，防止任何疾病侵入。
　　 三、妈妈将高度理性地对待孕育期间可能出现的导致情绪起伏的事件，保持内分泌稳态。
　　 四、妈妈每日清晨要散步去果园呼吸更为新鲜的空气。
　　 五、爸爸妈妈要协同合作，设计制造，为宝宝建立一个童话小世界。
　　 六、妈妈会每天拍照，描绘宝宝的成长过程。
　　 七、妈妈会及时记录下宝宝成长中每一幕美好或悲伤的情景。八、妈妈要给予宝宝最充分的自由，不因个人情感代行意志，不允许他人以不当言行影响宝宝的独立人格发展。
　　 九、妈妈要时时反省，避免母爱陷入自私一面。
　　 十、妈妈要提供丰富的外界刺激，活跃宝宝脑活动。
　　 十一、妈妈要平等地将爱分摊在家人身上……
　　 看着看着，眼泪已在眶中打转。比及妻子忙完坐在身边时，我终于放下本子紧紧地抱住她，相拥无语，两颗温存的心却表达着一切。
　　 待平静下来，妻子请求我开动脑袋作更全面的考虑，担心自己遗漏了哪些重要细节。我拿起笔迅速在后面写下：
　　 廿七、爸爸将不遗余力地支持妈妈一切主张与实践。
　　 廿八、爸爸将逐步承担家务……
　　 妻子对我报以感谢的微笑，她的笑容永远显露出本性中的诚善。
　　 我们相依坐在沙发上，分析、讨论，总结出更多建设性条目，最终竟达到一百条，这可真算得上一部“大作”了。
　　 日后，妻子和我都有条不紊地执行起闲暇时的工作，生活因迎接宝宝的工作而变得更加充实而有趣。
　　 这下家里许多木材可重新粉墨登场了。自从我们回归农村起，经济一直窘迫，妻子更懂节约与创造，她喜欢制做些小物件，亲自设计，构图，哪怕一只小船要花上一整月，她的热情也丝毫不减。我勤勤恳恳地务农，却只能勉强为这个家庭奠定必要的物质基础，正是妻子在其上建造起我们赖以幸福的精神世界。翻开手册瞧瞧她又要为宝宝设计些什么？摇篮、城堡、泥人、风车、哈士奇犬、自行车走钢丝，还有……洗澡盆。在动手能力方面，我为妻子骄傲不已，常常搭把手时禁不住赞叹她的巧手。一次我说：“你一定遗传了的鲁班的基因。”她却婉尔笑说：“你倒不如说我遗传了甘地先生的人生态度呢……不要问幸福如何发生，爱使一切成为可能。”当我进一步追问她甘地先生的人生态度是什么时，她却皱眉耸耸肩应到：“这可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啊！”我半晌竟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呵呵。
　　 很快，那些为构筑童话世界准备的元素由设计图转变为一件件实物，陈列在温馨的小屋里，最令人憧憬未来的要数妻子用藤条编织的摇篮，它的四角各穿一个吊环，用结实的麻绳扎好挂在房顶一根龙骨上，一串风铃悬在中央。每每看到摇篮，我不由得会想象宝宝睁大清澈的瞳眸躺于其中，妻子坐于一旁轻轻地摇啊摇，嘴上还哼着歌曲，那该多美好啊！
　　 在制作浴盆时遇到了很大困难，我将松木带去木工作坊切割成形，抛光，可回家和妻子一道上胶拼接固定时，即使我们小心翼翼，仍然失败了，最后要强的妻子带上材料亲自去请教师傅，花了好几天工夫，才做好宝宝的小浴盆，密封打蜡之后，又给内外裹上一层厚厚的保温防水材料，虽然不如买来的精细，可在我眼里，它比买来的更令人满意，更有价值。受到表扬后，微笑的妻子又神采奕奕地投入到新生活中，感受着她无限热情，有时我暗自心想，未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性格开朗而热爱生活的人。
　　 三月的一天，回家时我看到妻子眼睑很红，立即已想到发生了大事，结婚多年来妻子很少哭，只有人生中那些极其悲伤的事情会使她流泪。我上前将妻揽入怀里，问到：“什么使你悲伤不已？”她紧紧搂住我的脖颈，抽泣着一遍又一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怎么了？”我装作平静问到。强烈的哽咽使妻的话语断断续续：“我不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心仿佛被拧在一起。那不是气愤，而只是，只是莫名的酸楚，有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
　　 “为什么，你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呀？”我的语气中流露出不解。
　　 妻子奋力地在我肩上点头，她对孩子的爱是不容置疑的。我能感到无言的热泪正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沾在我的脸上，滴在我的肩头。妻松开坐好，靠在沙发上一边流泪一边望着我的双眼，此时的她看起来可怜而无助。深深地呼吸后，妻擦干眼泪，她缓缓说：“我爱孩子，你也爱孩子……可是……爱……不仅仅是奉献的动力，它更是我们个人情感获得的一种方式……付出爱，会使我们感到内在充实而满足，可是……当我们准备好将全身心的爱都给予孩子时，必须理性地反思，这种爱……它在满足我们自身时，能够为孩子带来什么，它能在多大程度上保证孩子健康成长……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他至多躺在摇篮里无忧无虑地度过数月，在我们建造的童话世界里玩耍一年多。那以后……他会蹒跚迈步走出这片小天地，去欢呼外面精彩世界，当他意外品尝到强烈的刺激，并回来伸出小手向爸爸妈妈要求时，我们拿什么弥补他业已萌发的社会需求，我们细腻的爱，能否强大到鼓励孩子在成长中主动抗拒一切物质世界强烈的吸引而不致形成心理自卑甚至歧途，并且坚守信念学习真知，实践朴素的生活……幼年、少年、青年、成年，我们的爱能在多大程度上使孩子接受良好教育，感受到来源于社会的公平、尊重、成就以及爱与被爱的自由和幸福……”
　　 妻子殷切地望着我，眼中充满忧虑，我却无言以对。我多么希望自己有更高的理性去驳倒她，可是什么也没有，唯只伤心内疚地向她摇摇头。很久，我搂着妻沉默着。
　　 我们选择了这样一条回归之路，便从未后悔曾经的决定，更不会在任何危机中动摇。前人言：“贫贱夫妻百事哀”，然而物质的贫穷从未丝毫降低我们两人的幸福，相反地，在无数个夜晚，我们一起讨论哲学难题与自然科学的快乐是那样令人享受而难忘，一起播种粮食和收获果蔬的喜悦是那样甜蜜。尽管意义或自由并不存在，我们却为共同的人生树立起崇高与自由的价值观。
　　 妻的决定又一次令我深深折服，天知道她是多么爱孩子。从前是我考虑得太少。当她说出那些话时，我本想劝妻子说：“一切会好起来的，老天爷不会一直如此对待美丽的生命，我们的孩子也会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我们有知识，可以自己教育孩子，甚至远离社会大环境……”然而，我没有讲，因为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这是多么天真不负责的态度，只要我们坚守内在的信念，便永远也不可能使家庭经济有所改善，假如任凭爱的冲动左右着使孩子来到世上，我何以保证他的人生会得到最基本的情感需求，平等、尊重、自由、成功、爱与被爱……不，我们无法保障，因为我和妻也只是偏安一隅的社会体系下的人啊！我们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要降临人世，但我们能够理性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该欺骗自己说老天爷会恩佑苍生，妻子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规律是没有目的的，它不会为大旱中善良的人们掉下一滴泪。”我怎能愚蠢地欺骗自己说老天爷不会一直如此对待美丽的生命呢？
　　 再次开口时，我内心平静，微笑着对妻子说：“相信我，你是最爱孩子的。明天我们去医院将它流掉吧。”我真诚而恳切地望着妻子给予她支持和勇气，趴在我肩头她又痛哭一场。
　　 陪妻子去医院人流那天，一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已经在妻子腹中分化了三月零六天，此后，我们一直过着无性的幸福生活。那本承载过我们情感的“大作”—宝宝临世前的计划——直静静地躺在摇篮里，上面写着数字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