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一，邮寄员都会准时送给柳婆婆一封信。
　　 粉色的信封上，贴着心形邮票，只是寄信人地址空白。
　　 每当邮寄员到来时，长满青苔的低矮院墙边，早已等候着一个面容清瘦的小伙，他总是微笑着接过信点头致谢，微笑着转身，然后走向院中那棵高大的枣树，走向石桌边坐着的柳婆婆。
　　 枣树下那张石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磨得光滑圆润，石桌四个方位有四个石凳，旁边还有一张木摇椅。
　　 小伙微笑的脸上却有种让人心疼的感觉，连同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如同停滞在画卷里的落花，让人揪心的惆怅。
　　
　　 四月的天，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小柔坐在树荫斑驳的光影里，望着已抽芽初绿的树冠出神。
　　 柔儿啊，来，帮婆婆穿线。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依然在浅浅淡淡的树阴里微笑，长长的睫毛静静的呼吸着。
　　 婆婆笑着摇摇头，这丫头七魂出窍啦！
　　 于是，自己迈动着小脚进屋去拿穿线器。
　　 小柔最近总是这样恍惚，喜欢呆呆的出神，一坐就是一半天。
　　 婆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丫头大概是恋爱了，有心事了。25岁的年纪，早该孩子满院跑了。恋爱好啊，有个曾孙孙的日子也就近了。
　　 想着心里不由微微欢喜，脚步就轻快起来，不像80岁的老人家。
　　
　　 “柔儿，呵呵，快点啊，我们去城外看桃花。”
　　 她甜甜的笑着，两抹烟霞浸渍双颊，水润娇艳赛比雨后的桃花。
　　 “柔儿，我的小美人儿，你就是我最美的桃花。”
　　 她笑啊，笑啊，笑啊，像绽放的霞，尽情舒展自己的快乐。
　　 “柔儿，等秋天，等你口中那棵老枣树上结满红红的枣子，我们就是结婚好么？”
　　 空气里荡漾着幸福甜蜜的味道。
　　 “柔儿，你一定会是我最美的新娘，我们一辈子相亲相爱，生死相依！”
　　 她如一朵朝阳里的花蕾，饱满的鼓胀着盎然的活力，若最绚丽的芳华将绽，幸福雀跃。
　　 十里花香如氤氲弥漫，蝴蝶儿翩然飞舞，蜜蜂嗡嗡忙碌，
　　 碧空中悬浮着大朵大朵洁白的云，一切都美的无法描述，那是属于生命的优美画卷。
　　 柔儿微笑着沉浸在记忆里，眼泪却悄然滑落，凉凉的舔吻着脸颊。
　　 纤弱苍白的柔荑假装不经意的拂了下发梢，
　　 泪水偷偷被拭去。
　　
　　 婆婆揉揉眼睛，叹息着：“唉，人老喽，才这一会的功夫，眼涩肩疼手抖，老喽！”
　　 伸伸早已佝偻的腰，用手轻轻捶打着肩膀，目光慈爱的望向柔儿，还是年轻好啊，看着都那么赏心悦目。
　　 旗袍已初见雏形，大红色的真丝面料，滚着金色的花边，一株手绣迎春花斜斜的在胸前绽放。
　　 绿叶葱翠，花朵鹅黄，色彩艳丽又不失典雅，花衬人气，正是春的味道。
　　 “婆婆，婆婆，给我做件旗袍啊”。柔儿咯咯的笑着，穿着婆婆旧年的旗袍，开心的像只小鸟。
　　 搂着婆婆的脖子，娇嗔的缠磨着，“婆婆，婆婆，柔儿要穿您做的旗袍啦，大红色的，好美喔，比这件还要漂亮的！”
　　 婆婆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着笑容，时光的沧桑竟遁隐了。“婆婆依你，婆婆依你。”
　　 “婆婆真好，柔儿迫不及待的想象着穿起这件旗袍的样子啦。”
　　 “婆婆老喽，手抖了，常年不做了，生疏了，怕做不中意。”
　　 “婆婆做的，柔儿就喜欢。”
　　 手中的旗袍，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婆婆的心血，柔儿要旗袍的情形不由在眼前浮现。
　　 一年前柔儿就吵着要一件正宗地道的，老式旗袍，像老电影里那样的，婆婆年轻的时候穿过的款式。
　　 婆婆却一直没有得空动手，这次，柔儿回来，婆婆却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做出来，柔儿立刻穿上才好。
　　 柔儿穿起这件旗袍一定很美丽，这是她特意去山下县城买的上好真丝面料。
　　 婆婆吃吃的笑着，突然像个孩子恶作剧似的把旗袍藏进屋里，
　　 决定抽空偷着做好了，再拿出来，给柔儿一个大大惊喜。
　　
　　 柔儿，依然坐在阳光浅浅淡淡的树荫里，有只小麻雀在唧唧喳喳的叫着，而她那么安静。
　　 婆婆笑着摇摇头，这孩子。
　　 “柔儿，柔儿”。婆婆轻轻地呼喊。
　　 柔儿微笑着转过头，发觉自己的眼睛里竟然蓄满泪水，忙用哈欠掩饰。“嗯，婆婆？”
　　 柔儿啊，都快晌午啦，一坐就是一上午不累啊。婆婆笑着嗔怪。
　　 柔儿这才忙起身，却不由得“哎呀”又跌坐下，坐的时间太久，腰腿都麻了。
　　 婆婆连忙过去扶起柔儿，心疼的数落，“柔儿，多出去走走吧，在想啥啊，看，还眼泪花花的。”
　　 “婆婆，我这不是打哈欠打出来的嘛。我知道啦，在外面忙工作累死啦，休假婆婆还不疼柔儿啊，让柔儿好好地懒懒嘛，好累喔，一动不想动，想变个枣挂在树上。”
　　 柔儿，撒着娇，甜甜地笑着。
　　 “婆婆是怕你坐得太久了，这不，腿麻啦，懒丫头。”
　　 “柔儿不怕，柔儿愿意天天都这样坐在婆婆的身边，心里好踏实。”
　　 “真是个傻孩子啊。”
　　 “婆婆，有天我会不会变成一颗红枣？长在树上，天天看着婆婆，婆婆也天天看着柔儿啊。”
　　 “有婆婆在，柔儿心里就会不孤单，从小都是只有婆婆陪着我，没有婆婆柔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到自己的身世，父母早亡，祖孙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却其乐融融，柔儿感到很温暖。
　　 “傻丫头，天天守在婆婆身边非要变成红枣啊，你这馋丫头，定又想吃红枣了吧，还早呢。”婆婆打趣着。
　　 “婆婆，做个红枣一定很开心，牢牢地挂在树上，可以不动的，又可以在婆婆的身旁，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相守婆婆的四季。”
　　 柔儿说着，伸了个懒腰，袖口滑落到肩膀，洁白的手臂像葱白瘦弱，白的晃眼。
　　 婆婆看着，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沉，却不敢再想。
　　 “我们去做饭吧，今个中午蒸红薯，炖腊肉。”婆婆忙岔开话题，慈爱的看着柔儿。”
　　 “太好啦。我最爱吃的，婆婆真好。”
　　
　　 柔儿越来越多的时间喜欢坐在老枣树下，即使没有阳光的晨昏，像个暮年的老人，慵懒的贪恋躺椅的悠闲。
　　 她的反常让婆婆渐进心慌起来，却并不敢去探寻，既然柔儿不说，那一定是柔儿不想面对的，她就不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柔儿似乎在渐渐地消瘦下去。
　　 邻家的小女孩，走过低矮的院墙时，开心的喊姑姑，柔儿的回应渐渐没有那么响亮了，声音越来越无力。
　　 小女孩的爸爸是柔儿的童年玩伴，这棵老枣树曾是他们的乐园，撒满他们的欢声笑语。
　　 无忧的童年啊，早已万水千山，伸手都摸不到了，连记忆都模糊了。
　　 柔儿看着小女孩蹦跳着远去的背影，眼睛里蓄满泪水，他的娃都这么大了。
　　 看着婆婆坐在树荫里打盹，心不由得一阵揪疼，她知道婆婆最期盼着什么。
　　 婆婆想要的，不想要的，她都给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若无其事的享受这彼此静守的时光。
　　 她多想永远这样下去，永远不会物是人非，永远不会人面不知何处去，枣花依旧笑春风。
　　 日渐乏力的她，越来越无助，即使扫扫院子，洗洗碗筷，都那么吃力。
　　 不知该庆幸还是自责，婆婆总不让她做这些事情，大约也不会发现这种状况。
　　 她有更多的时间坐在躺椅里，连呼吸都懒了，频率就不那么流畅了。
　　 只有在婆婆跟前，柔儿却依然笑的那么灿烂，像从前那个梳着小角辩的小妞儿，
　　 也只有这一刻是她鲜活的。
　　
　　 “柔儿，来，穿穿婆婆给你做的旗袍。”
　　 婆婆拿着偷偷赶制的旗袍寄给柔儿，渴望着它能带来的好运，一针一线里都缝满了虔诚的祈祷。
　　 “婆婆，好漂亮喔，就是我心里的样子。”柔儿忽然泪流满面，眼里闪烁着灿烂惊喜的光泽。
　　 “婆婆。我好开心喔，婆婆，谢谢您。”柔儿搂着婆婆任泪水泛滥。
　　 “好啦。傻丫头，喜欢就好，快穿穿看合适不？”婆婆也擦着泪花。
　　 “婆婆。你看，好漂亮啊，”柔儿含着泪珠儿笑着，火红的旗袍映的脸儿更白了。
　　 像个美丽的新娘子，突兀有致的身体，刚刚好的包裹在旗袍里，
　　 美丽，青春，端庄，典雅，应该是这个样子。
　　 婆婆笑着，点着头，她的柔儿永远是那么美丽，那么出色，像她的妈妈。
　　 婆婆仿佛看到了女儿出嫁时的样子，
　　 柔儿的妈妈，当年就是穿着这样子的一件旗袍出嫁的。
　　 婆婆潜意识里，渴望柔儿也能穿着这样子的一件旗袍出嫁。
　　 看着她嫁人生子，美满幸福。
　　 人活一辈子，图的不就是这些么。
　　
　　 梦想中的旗袍，真正的旗袍，婆婆亲手缝制的旗袍，
　　 像小仙女手里的魔杖，让柔儿的梦在最后的日子有了现实的依托，看着镜子里的人儿既陌生又熟悉。
　　 那个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渐渐清晰：
　　 桃花盛开得芬芳里，烟雨迷蒙，典雅的油纸伞，大红旗袍，倾情地暖笑，款款的踏着长满青苔的小路。
　　 被定格在一瞬间，她把这一世的美丽芳华瞬间绽放。
　　 盛开在他的掌心里，盛开在他温柔地目光里，盛开在他的心之桃源里。
　　
　　 秋天到了。
　　 老枣树上结满了红红的秋枣。
　　 像一个个玛瑙红的那么可爱，缀满枝头。
　　 渐渐地树叶稀疏，火红的枣子却依然挂在枝头。
　　 树下，白发苍苍的婆婆坐在躺椅里，望着老枣树出神，微笑爬满脸颊，泪眼朦胧。
　　 少了，那个美丽的柔儿。
　　 却多了一个忧伤的小伙子。
　　
　　
　　 柔儿。
　　 走了。
　　 永远的走了。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在风尘仆仆蓦然找来的小伙的怀里，
　　 穿着那身大红的旗袍，微笑着合上双眸，安静的走了。
　　 其实，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血癌晚期。
　　 在婆婆的心里，柔儿没有走，她的灵魂在老枣树的枝头绽放，在每周一封的信里复活。
　　 在小伙的心里，柔儿没有走，她永远是他最美的新娘。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