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寻梦记
我是在无意间发现那家古董店的,那店位在一条通往一个风景区的大路旁边,离风景区大概还有五公里路程左右,那店占地颇大,屋里屋外加起来足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屋里屋外大概各占一半的面积,屋外是大门前一片露天的空地,空地上杂七杂八的摆满了农家收来的各种老旧的石磨、石臼、木杵、打谷机、扁担、畚箕等农活物品,而屋内则是不规则的放置着一排排木质的展示柜,展示柜尺寸不一,摆放方向各异,显然是非同一时期买进,而是随着生意面的扩大而持续添购的。而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胖胖瘦瘦体态各异的木柜格子里,则是分门别类放满了沾满灰尘的瓷器、陶器、石器、铜制、铁制、木制等各种古文物,从锅碗瓢盆到花瓶、酒器、茶壶,艺品、字画、文卷、典籍等应有进有。
其实那个风景区我已去过多次,它的特色是那间据说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庙,和一座名闻遐迩风景秀丽的大山。那次我再去是因一位老同学来访,虽说我在这个城市也住了许多年,但也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两个大男人去消耗一天,因此便开了车带他去了那风景区,两个人从山脚坐了缆车到山上,然后再走路下来,并在半山腰一家农舍里叫了一大桌野味,两个人就着山风和树荫下稀微的阳光,喝了个微熏才下山来。
就是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发现那家古董店的,也许是略有酒意,再加上两个人确实也是无所事事,因此我建议不妨进去逛逛时,我那同学也没有任何异议。
其实我对于古董可是连一些最基本的鑑赏知识都没有的,更别谈什么投资或收藏了,但我却并不排除逛逛古物街或古董店之类的,每有外出旅游机会,在每一个陌生的城市,我都会想去看看那一个城市的古文物或逛逛一些真真假假的古物商场。我是个爱作梦的人,看着那些古物,我会幻想着那些古物的创造者持有者或使用者,在它们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经历过怎么样的沧桑或繁华,它们是怎么样陪伴着它们的一代代主人,历经冷暖,饱尝风霜,而它们是一贯的冷眼旁观,任一代代兴衰在身旁走马而过,任它们的主人随时代灰飞湮灭,抑或是它们也是有情有性,它们或者只喜欢它们的创造者,或者它们是只衷情于曾经拥有过它们的那一位主人,当那位主人消失以后,在往后的岁月里,它们已是心如止水,波涛不兴,它们只记得那一位落拓士子,那一个青楼红牌,那一个大官,那一位乡绅,那一对贫贱夫妻或那一对苦命鸳鸯,那一次次欢畅饮宴或那一回回赋诗作画,那一遍遍千里相思或那一日日牛衣对泣,或只是那平凡无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天一天又一天的曾经岁月。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买了一大堆古物的,我喜欢在家里有墙的地方,也做了一座座的柜子,而柜子里则摆放着我四处旅游时搜寻回来的古物,我不在乎有些懂古董的朋友对我没有投资眼光的揶揄,或者对我老是买的贋品的泠嘲热讽,我自知我买它们不是为的那天转手后丰厚的报酬,不管它们是真的或仿的古物,但至少在我心目中,它们是我买的一个故事,一段幻想,或者一则传奇。
我那天在那家古董店买的是一只翠绿的玉兔,我发现它时它被放在一堆有缺损的古艺品堆里,那些艺品,因了身上有或多或少的缺损而被廉价称斤或論件拍卖着。它大概一个小女生的巴掌大小,混身结满了刮不掉的污垢硬块,造型也不是特別突出,但不知什么原因它却吸引了我,我拿起它前前后后翻了几次,卻没发现它有任何缺损,于是就決定把它帶回家,也许是因为它真的不起眼,因此我只用了很低的价格就把它帶回家了,我同学还笑我是花钱帶一个破垃圾回家。一回到家我就比照以前买回来的东西,給它来个如法泡製,我裝了一大桶水,倒了大半袋洗衣粉,把那只兔子丟进去后,就把桶子丟在浴室一角,任它去泡个三天三夜。
奇蹟是在三天后发生的,那是个假日,我睡完了懒觉想起了它,便到浴室里提出了桶子,把已经变成髒污不堪的一桶污水倒了,然后取出了那只兔子,拿了把软毛刷子,打开洗脸台的水龙头,就边沖边刷洗着它,誰知没两下子,经水一冲,刷子没刷几下,一只翠绿的兔子就出现了;只见那兔子两只大大的耳朵伏贴着双颊,微眯着惺忪的眼簾,胖胖的头则无力地斜倚在屈卷在胸前的两只前腿上,一付春日迟迟酣睡初醒的模样,说它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我搽干了它,把它举高对着浴室窗戶斜射进来的夏日阳光,竟发现它是浑身碧绿,晶瑩剔透得没帶半点雜质,我如获至宝的用手掌整個紧紧握住了它,深怕不小心把它摔了,卻感觉在这夏日燥热的近午时光,手掌心传来的是透心的冰凉。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买到了一只有可能是有点价值的古物玉兔的事,我只是在独处的时光中,时常珍爱的把玩着它,我喜欢把它摆在面前欣赏着它的憨态,或者把它贴在脸颊,感受它通体冰凉的快感。但是和以前我买回来的不菅是不是古董的古董一样,我并没有一丝拿它去鑑定或者估价的念头,我只是在把玩着它时,开始去幻想着它的主人的模样;他或她是一个身价万千的巨贾?是一位富家千金?抑或是个深闺怨妇?……
不把玩时,我就把它放在我寢室床头左边的木柜子里;床的两侧我各作了一排格子柜,几十个不规则的格子里,放滿了我比较珍惜的或自认有价值的古董。那兔子的格子还是我几经掙扎,移走了原来一只白色的玉石小狗而空出来的地方,我还刻意去餐桌上找了块软垫垫在它下面,然后每次当我把玩完毕,将它放回格子时,我总会轻手轻脚的把它轻轻放在软垫上,然后再轻轻拍拍它的头,就像它是一只活的兔子宠物一般。
事情发生在秋日里一个月光皎洁的午夜,沈睡中的我被一声物品碎裂的巨大响声惊醒,我一翻身下了床,不禁吓晕了愣在现场,我记得那一夜我没拉上窗薕,从窗口斜映进来的月光,照得一室亮白,而在亮白的月光下,我看到碎了一地的,竟然是我最珍爱的那只玉兔。我开了灯,开始捡拾着那裂成一地的玉兔碎片,心里不能置信的想着,在这无风也无地震的夜晚,为什么垫着软垫,安放在格子里的玉兔,会自己掉下来摔成碎片?
巨大的惊吓和疑惑,让我再也睡不着觉了,我把碎片堆在书桌上,心里淌着血,不舍不甘又不信的开始像摔壞了玩具的小孩一样,边哭着边想把玩具拼回原状。
其实玉兔大概只摔成了七八块,而且不见有细碎的破片,我拼拼湊湊的很快就把它大致拼回了原样,我用的是三秒胶,也许心慌意乱加上半夜三更的精神不济,让我的手指头失去了往日的灵活,在粘破片的同时,我的手指也沾滿了三秒胶,而且和拼湊回来的玉兔沾在了一起。我知道三秒胶怕水和怕热,于是我就把玉兔帶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冲着手指和玉兔沾在一起的地方,很快的手指和玉兔就分离了,但一大块三秒胶结成的硬块,卻留在了我的手指上,我抬手看了看沾着的那块胶,正想再设法把它弄掉,卻忽然发现那胶的硬块上,似乎印着什么字,我就着灯光转着手指头,倒是看不清楚上面印着什么字,于是我再抓起了那拼凑回来的玉兔,找到刚刚手指和它沾在一起的地方,那是它屈卷着的右腿旁边,我仔细看了几次,果然看到上面似乎有雕刻着什么字,但因浴室內灯光有些昏暗,却是看不清是什么字,于是便放棄了再看的念头,清洗了手指,便又回床上去睡了个回笼觉。
隔天一早我就帶着玉兔到厂里去,我们厂里生产的是电子零件,厂內多的是各种倍数的放大鏡,我直接进了IQC,几个早到的干部看到我一大早就来这地方都吓了一跳,我也一反常态的不跟他们打招呼,一把开了放大鏡的灯,就把玉兔放了上去,转了个角度,把玉兔的前脚的侧边对正了方位,抬头往下一看,是两个娟秀的楷书--毓靜。我取了兔子大步离开IQC走到室外,就着早晨的阳光仔细的看了看那个位置,是很清晰的刻着那两个字呀,怎么把玩了那么长的时日,就沒发现这两个字呢?毓靜、毓靜、毓靜,我嘴里喃喃有辞的念着这两个字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一整天就看着那玉兔,不能自己的继续念着那肯定是一个名字的两个字;毓靜、毓靜、毓靜……
下一个假日,我又去了风景区旁那家古董店,我总觉得有什么人在呼喚我;是那半夜无故掉落摔成七八片的玉兔?还是那个叫毓靜的名字?我总觉得我跟誰有约,我再去古董店,只是去赴誰的约会。
这一次我叫了司机开车而不是自己开,我怕现在昏头昏腦的我,开车会开出问题来。司机老游是个贴心的傢伙,平常我们的关係更像家人而不是主管与部屬。也许是这两天他也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因此一上路他就问我是不是又想不开了,这傢伙每次见我花了他认为不值的价钱买那些他口中的“破铜烂鉄”,就会说我是想不开了。
一路上我就把玉兔的事对他说了,上次我和我同学上那风景区时他正好回老家没在场,因此不知道有这档子事:“那女人在呼喚我”,我说。
“最好是……”,他嗤之以鼻。“最好是”是他的口头禅。
我那天特別用心的翻阅着一件件古董店里的那些小动物、小饰品、小花瓶、小瓷碗瓷杯瓷壺之类的,在我的认知里,那闺中少妇或少女,应该就是该把玩着那些东西的,我仔细的翻转着它们的每个角落,深怕玉兔事件重演,看漏了“毓靜”那两个字。
但绕了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开始有些灰心了,我看了看蹲在地上胡弄着一只破碗的老游,他看看我,对我聳聳肩、摊摊手,作出一付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生气的转过身不再理他。然后转到一边放字畫的角落,开始摊开一卷卷或泛黄或皺摺巴拉或缺损髒污的字畫,一张张寻找心底那两个字,翻了个把小时,在展开一卷泛黄的字时,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头,逼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见那上面以工整娟秀的楷书写着:
情高意真 眉長鬢青
小楼明月调箏 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 魂牵梦縈
翠销香減云屏 更那堪酒醒
左下角的落款是:录醉太平 闺情 宋刘过,然后在最下面是小一号的字体轻轻写着 毓靜
我欣喜若狂的卷起了它摆在一边,然后再继续打开其他卷轴,一直到把全部都摊开看完了,却再也没有找到第ニ幅。
于是我拿了放在一旁那卷轴,走向柜台边,若无其事的问站在柜台后那年轻后生要卖多少钱?那年青后生拿过去看了看,以手指向我比了个数字。
“不行,那个价钱买不到,那是古的”,从柜台后面的房间里,突然窜出个村姑装扮的肥壯妇人,气急败坏的叫嚷着。
“叫你不懂別卖你不听,这至少是大明朝的字就卖这个钱?我告诉你,十倍都不止。”
那个看起来像她儿子的后生吐了一下舌头,就躲到一边去了。
由于对毓靜这个名字的好奇,我并沒有与那村妇多费唇舌,就花了近五位数的价钱买下了那幅字,然后在回程中就直接去了裱装店把那幅字裱了起来。老游看着又花了大钱的我,在一旁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嘆气又耸肩又摇头的,我真想冲过去揍他一拳。
回家后我就把那幅字掛在房里放玉兔那柜子的旁边。我每晚入睡前都入迷的看着那幅字,让心里的毓靜开始慢慢成型,她一头青丝,淡淡云鬓轻扫,黃昏时独倚窗前,一对浓浓愁眉不展,寂寥空闺中叮咚调箏,千里寄相思,甚或时而伤情独酌,酒醒后万般不堪……
我下一次去古董店时,那年青后生一见了我,就很热心的过来招呼我,在一连串为上一次他母亲的态度道歉后,他告诉我除了我上次买的字以外,还有一些似乎是同样年代的畫册,问我有没有兴趣看看。在我点头首肯后,他就帶我到一个陈列架边,然后低下身拉开了架子下的小柜子的门,从里面搬出了十数本大小不一,但都斑駁陈旧的本子,他將它们放在了一边的一张小桌上,然后抓了把鸡毛掸子,一本一本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然后示意我就在那张小桌上翻着看。
那画册都是厚厚一本,展开来左右两页加起来大概是一张B4纸的大小,左右各有一张泛黄的绢纸裱在了两片厚厚的纸皮扉页上,右边扉页上画的不是花乌虫草,就是山水风景,而左边扉页上则是对应的一阙诗词,每展开一页是一个主题,我一页页翻着,感觉每个主题都是画工考究,意境深远,既古色古香又诗意盎然。我饶有兴味的翻着翻着,并且很仔细的看着诗词下面的落款,心里不断地呼唤着毓静、毓静、毓静。
看了两本都是一样的花乌虫草、山水风景穿插辉映,每篇诗词后都有不同的落款,但是毓静的名字并没有出现。翻开第三本画册画时,我发现这一本画的不再是山水、花草而是人物,翻开第一页,画面上是一个斜倚窗前的少女,那少女长发挽起了大小三个发髻,高高向上隆起,顶端最小的那个髻上斜插着一支翠玉簪,玉簪上还悬着由大而小向下排列的一串翠绿珠子,她脸孔微微向外,两弯轻柔飘逸的柳叶眉下,一对如梦似幻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一株芭蕉叶上残留的雨滴,远处一抹雨后的残阳在远山边要落不落的。那少女身着一袭淡紫及地长裙,左手五根歼歼玉指轻扶在半开的窗櫺上,身子有一点前倾,似有探头窗外的欲望,而她微启的樱桃小口则很传神的给人一种欲语还休的感觉,那样子似落寞,又似傍徨无依,一旁一阙词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