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很多时候，我托起下巴，肘抵着大腿，屁股贴着板凳遥望那远远的大山。
　　 ??屋前菜地，种满了绿油油的青菜和攀枝长叶的四季豆，菜地后面是一望无边的水稻田。夏风吹过，水稻青爽爽的叶片一波一波地起伏着，我的眼前于是呈现了大海波涛翻滚的景象。风像是恶作剧似的，一会儿又带着生脆的稻香味儿拨开新鲜嫩绿的豆苗蹿过来，卷起我短短的头发，掀起衣领，灌进耳中。我眯着眼睛远望着那山，那树，高高的，尖尖的，连绵起伏的，像长龙像弯蛇像飘带，或者，有时仅仅只像长长的晾衣绳在我视线里晃来荡去。
　　 ??青黛，墨绿，与天相接，直耸入云端，遇上大好晴天，会显出似宝塔般的尖顶，如是阴天，会有灰蒙蒙一片如云似雾的白烟盘山缭绕。山的朦胧、神秘、遥远，总让我脑里生出无边的想象，以为那里面住着很多很多户人家，以为至少住着一位相亲相爱的姑娘和小伙。
　　 ??太阳和月亮总是从山顶端跳上来，像两个调皮的孩子。太阳总是不停地追赶月亮，追啊追啊，天亮了，爬出山坡，还看见月亮挂在清晨西边上。奶奶说，月亮是个调皮小鬼，喜欢在晚上偷偷溜出来玩耍，太阳妈妈管不了气坏了就发了脾气，脸一阴啊，雨点就甩下来了。奶奶说着说着，用竹篾编好一只小鸟递给我。奶奶手巧，会用竹篾编成篮子，椅子，筐子。村里人都爱央求奶奶编织小饰物，奶奶推托着说不行了人老眼花的，却总是边说边给我编出一只只小鸟来。
　　 ??夏季晚上，院中葡萄架下，妈妈喜欢边剥着花生壳边和奶奶唠嗑。奶奶嗓子尖细，妈妈总是微笑着字字句句让她。有时说着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奶奶圆睁着眼，耸动皱纹松驰的嘴含糊不清地说，那家人（娶）取了个妖精。妖精是村上老辈们专给打扮得花俏的媳妇标上的特别称号。妈妈低下头笑，不说话。我在妈妈前边蹲一会儿，吃两粒花生米，又跳到奶奶身边帮她摇蒲扇。
　　 ??院门敞开，月光清凉如水，远山朦胧如雾，隐去了轮廓，山已没了白天时的模样。我指着远处的山说，奶奶，山里头真的会住着神仙吗。妈妈笑，这孩子。奶奶直起腰来说，怎么不会，有很多呢，早先年村里人断了口粮，前头那山上长出来的蘑菇和竹笋，村里人采都采不完，今天采了明天去看，哈又长出一大堆来。我歪着头不信，奶奶说得一本正经，神灵活现的，似乎早见了神仙老人。但我相信山上长蘑菇出笋子这件事是真的，因为不止奶奶对我讲过，爸爸，妈妈，爷爷以及村里人都这么说。至于真有神仙住着，我还是不大相信。每次听奶奶提起当年的事，我兴致高涨地嚷着还有还有。不知是奶奶说累了，倦了，还是说烦了，眼一闭就睡着了。妈妈把我拉进屋里按着我不准动弹，我先是乱蹬腿，一会儿伸手张臂地就梦游去了。于是眼前就浮现了大堆大堆的蘑菇，竹笋，和村人挑着筐儿的场面，我嘻嘻一笑，睁开眼就到了天亮。
　　 ??耳边传来猪叫，鸡叫，狗叫，间或夹着小燕子斜飞进来的两声啁啾。奶奶顶着白发，站在院子中央拖着长腔唱京剧，翘起兰花指，甩着长长被单扭腰摆臂。爷爷在深呼吸，跨开两腿，双手在周围摸来摸去。我爬起床，从灶房里拿出锅、铲敲打，给奶奶助兴。祖孙俩这一段戏总要唱上好半会儿，直到太阳光从东边山上跳出，晒到我们身上。
　　 ??我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能上山去，哪怕是采一朵蘑菇，拔一根竹笋也好，然而，听奶奶说那山上从那几年后就再也没长出过任何能吃的东西。也听说，曾经有人上山顶猎到一只老猴，却连命都搭在了山里。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上山了。关于那山的神秘，到后来或多或少的传出神话般的故事。有人说，村西头有家儿四十年前从那座山离了家，四十年后又从那座山上爬回家。有人说，半夜山上会有歌声传来，听起来像个姑娘嗓音，仔细听后又是一群人在哈哈大笑。似真亦幻，听得我心里直玄乎，对山的敬畏又多了几层，渐渐地我就肯定了山里面真住着神仙的事实。
　　 ??村上人，家家户户都养猪，多的有十几头，少得也有两三头。猪养大养壮了，除了卖掉一些外，还预备最后一头等到年关，好宰了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来收猪的人，五大三粗，赤膀子，开着大卡车。车上安装了两三层的铁笼子，猪嗷嗷地叫着，男人们吆喝着，七手八脚地用牢固的绳子捆起猪，磅秤，扔到铁笼里。晒谷场上站满了来看热闹的，卖猪的、不卖猪的都围在一起插着嘴，瞧，这猪多肥，长得够壮。爷爷咧嘴呵呵直笑，这都是梅子她妈把的料好。妈妈拿起大叠钱塞进奶奶手中，奶奶推着，哎，你拿着，别给我。村人大笑，说你老人家娶了个好媳妇。妈妈脸一红赶紧唤我乳名：梅儿，你在哪儿呢。我挤进人群歪着脑袋，看人记账，拨算盘，看关在笼中的猪叫声，看大卡车的颜色和圆轱辘。“滴滴”，大卡车欢叫着跑远了，我撵着车子后面傻傻地向前追。我想跑快点，赶不上车子前头，也不想被落在后边。跑啊跑啊，气喘喘跑到了山脚下。仰望高山，头顶有晕乎乎的轰鸣，我攀着那些怪石棱峋的山石翻上山，看看到底有没有住着神仙，老鹰在我头顶呱呱直叫，吓得我赶紧捏紧拳头掉头往回跑。
　　 ??沿着来时的路，经过一座小石拱桥，挽裤角，踩进清冽冽水中洗净乌黑的胳膊腿，双手合拢在水里赶着鱼虾捞来捞去，最后捧起水就喝，那水啊，清甜，甘醇，蜜糖一样醉人。灌得我肚子饱饱的，光光当当地走回去。
　　 ??暑假爸爸从山的那一边回来，给我带了很多玩具，小皮球，小娃娃。他抱着我给我讲山那边的故事，山那边的生活，山那边的人和车。我仰头望着满天繁星，星子在笑我，似乎伸长手就能够到。我问爸爸，星星能摘下来吗。妈妈笑我异想天开，爸爸一个劲点头说能，等你长大了学成真本事，摘星星换月亮取太阳都行。奶奶躺在竹椅上，眯着眼说，梅儿啊，等你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儿呢。妈妈就笑，她能变成什么样。爷爷敲着长烟杆，吐出圈圈浓烟，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孙女。我古怪地笑，我要变成妖精。一家人都不禁笑起来。
　　 ??长大后，我穿过这座山，到了山的那一边。这里有高楼大厦的城市，有变幻万千的霓虹灯，有美女如云的人海。每次伫立在车水马龙的街中，看着车来车往的汽车，不知怎地别过脸就望到了山的那一边。山那边的人和事，景和物，房子和村庄，小桥和流水，是我日思夜盼，魂牵梦绕的故乡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