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莫忘在学校里受到林小波第五次欺负的时候，终于举起拳头狠狠的给了他一拳。林小波靠在墙角，鼻血流进嘴里，也不敢伸手去擦。
　　 莫忘在同学们惊恐的叫声中慢条斯理的走出教室，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灿烂，他迈着高傲的步子，在校园的跑道上一圈一圈的走。他捏紧拳头，放在眼皮底下望了好几回，觉得它有力极了。他想，今后，谁还敢欺负母亲，他就打得他四脚朝天，头破血流，跪地求饶。
　　 天快黑的时候，他才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在村口张望了。他走过去，没理她。径直的回家。哑巴爸爸望着他笑，嘴里呜呜呀呀的说着什么。
　　 他扔下书包，坐在桌子旁吃饭，吃了好会，才发现不对劲，今天的菜比平日多，比平日好。抬起头，看看立在两旁的爸妈，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就像熟透了的柿子炸开了裂缝。他仍旧低下头去吃饭。他们经常会犯神经，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一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手，因为手中那两个白壳的鸡蛋与黝黑的掌纹形成鲜明的对比。
　　 “莫忘，生日快乐！”母亲生硬的笑。
　　 父亲也在一旁点头，指指鸡蛋，又指指自己，意思可能是要说这鸡蛋是我亲手煮给你的。
　　 莫忘看着母亲，三下两下的吃了，舔着牙缝子说，“我压根不想过什么生日，因为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耻的生日，别的同学有蛋糕吃，有玩具玩，就我，只有两个鸡蛋。”说完，起身进房，关上房门。刚关上，他又立马趴在门缝边偷看外面的父母。
　　 母亲在收拾桌子，神情悲伤，父亲在一旁张牙舞爪，似是安慰母亲。
　　 天地良心，只一刻，莫忘的心刺啦啦的痛了。再天地良心，他一点也不恨母亲。
　　 母亲长得唇红齿白，是村里难得一见的美妇。而且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不像村里的其他婶，文化不高，口舌倒挺多。
　　 从别人的讨摆中，他东拼西凑的知道，母亲似乎初中毕业，但毕业不久就有了一个孩子。那个时侯在农村，未婚先孕几乎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外公外婆觉得家族蒙羞，把母亲赶了出来，母亲无依无靠，幸亏遇上了父亲。父亲虽是个哑巴，却心地善良，忠厚老实，他收养了母亲，并且照顾了她们母子。
　　 关于母亲未婚先孕的说法就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有的说母亲是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给人强奸了。有的说母亲自己不本分，和一个外地的打工仔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之后打工仔抛弃了他。还有一种更玄，说母亲生下来的野种就是哑巴父亲的。要不然，为何那野种生下来的时候也是个哑巴呢？
　　 当然，这个野种就是莫忘。
　　 他从小就在别人的嘲笑和讥讽之中长大，所以成就了他一副软弱的性格。不过，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母亲的懦弱，母亲到哪儿都低着头，听着别人的尖酸刻薄，她从来不敢反驳半句。
　　 打小，他就在心里竖起了保护母亲的欲望，他觉得母亲窝囊，让他抬不起头来做人，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有人侮辱了她，就等于侮辱了他。
　　 他知道哑巴父亲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曾经，他也怀疑别人说的有理，哑巴父亲生了哑巴儿子，可在他刚上学那会，一场大火烧了他们的屋，他吓得一声吼了出来，从此便张口说话了，可父亲却没有说话，所以，他的怀疑被推翻了。
　　 以前，他总是被林小波欺负，林小波说他是野种已经很多次了，可是他都忍了下来。今天的一拳，他觉得自己伟大极了，从今以后，谁要再敢侮辱母亲，他的拳头，男女老少，一个不饶。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母亲已经把早饭放在桌子上了，他随便吃了几口，背上书包，一路上想着林小波那红肿的鼻子，心里就像有无数只猫在温柔的抓挠。
　　 可一到学校，他便对上了校长那张铁青的脸。校长把他揪进办公室，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后，问：“你为什么打林小波？”
　　 “因为他说我是野种。”莫忘气愤。
　　 “你为什么说他是野种？”校长转向林小波。莫忘一听这话更气愤了，校长这那是在了解情况啊，分明像狗似的闻着气味找骨头嘛！他似乎也想知道莫忘为什么是野种，接着嘲讽一番。
　　 “因为他本来就是野种，他的……”林小波未说完，莫忘的拳头又狠狠的凑了过去，林小波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校长惊呆了，半响，才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要开除你。”
　　 “开除就开除，这书老子不读了。”说完摔门而走，留下目瞪口呆的校长。
　　 莫忘最后还是没有被学校开除，班主任为他求了情，说他一则学习好，人聪明，这样浪费了人才，二则林小波说的话也确实过分，这样的话是人都会受不了，他的反映也是人之长情。他向校长认了错，写了份检讨，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了了此事。
　　 他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他想，此后，谁也不敢再说他是野种了。
　　 回家后，他拉起母亲说：“妈，我带你出去走走。”
　　 母亲有些受宠若惊，转瞬，又沉了脸，问：“出去做什么呢？”
　　 “妈，你有点出息好不好？难道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你今天出去，谁要是敢说你，我揍扁他。”莫忘说得大义凛然，可他却看见她眼里越蓄越多的泪水。
　　 父亲来到他们身旁，指指莫忘，又指指大街，意思是要母亲和莫忘出去走走。
　　 母亲沉思一会，终于点点头。
　　 一路上，莫忘都在东张西望，他在寻找周围那些不寻常的眼光。但出乎意料，并没有谁对他们指指点点。
　　 母亲依旧低着头，手指缴着衣角，脸憋得通红，散满了不安的神情。莫忘往母亲身边靠了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了。他拉着母亲往本镇最繁华的老十字街跑。在这之前，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母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已经掉牙了，人们已经不会再提起了，母亲也不用低着头做人了，她可以抱着那份属于她的尊严在大街上昂首阔步了。
　　 他说：“妈，你看看，你低着头这几年，这卖包子的换成了卖豆腐的，卖豆腐的换成了拔牙的，拔牙的又在那儿搭个戏台唱戏了。”
　　 母亲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心境开明起来，她已经好几年没有驻足欣赏一下身边的风景了，以前低矮的房屋已经被银白青绿的水泥房所代替，人行道也成了方格落花状。她指着一家叫福星的酒馆说：“莫忘，你看，我小时候还在那里刷过碗呢！”
　　 他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一缕发丝垂了下来。母亲的头发很好，又黑又粗又长，只是在草草的在脑后挽一个髻，用一根竹筷子插住。他觉得母亲应该要有一个头饰，他把母亲带到一个卖发簪的小摊前，说：“妈，你喜欢什么，只管挑，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
　　 母亲拿起一只簪子，那是一朵含苞的莲花，中间镶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老板看有人来了，介绍道：“这可是上品，清朝一位德妃戴过的，听说德妃小名就叫莲花，心地善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之一。”
　　 莫忘看着母亲，知道她中意了这个，问价格，竟要108。母亲放下簪子，说：“老板，不好意思了。”接着转身走开。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沉默，108块钱虽不是什么大数目，可母亲是绝不会浪费一分钱的。他故装不屑说：“妈，你可以看看其他的，干嘛非要那一只呢？”
　　 “莫忘，莲花是君子，象征了人的品质，出淤泥而不染。”
　　 他叹了口气，也跟着母亲沉默起来。心里却暗下决定，一定要把拿东西给弄回来。
　　 还未到家，远远的就看见家门口围了很多人。他们快步走上去，只见父亲正跪在人群中央，鼻青脸肿的，周围站了许多拿着棍棒的彪形大汉，在人群的缺口里站着林小波，旁边有一个女人，插着腰破口大骂：“李五啊李五，我想你是个残障人士，也不打你，只要把那个小野种交出来就行了，你瞧瞧，他把我们家小波打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那个贱媳妇，没结婚就有了种，后来又不知给你戴了多少绿帽子……”
　　 莫忘听着这话，火冒三丈，要冲出去给林小波他妈三个耳光，可当他看见那些棍棒时，心又怯了。
　　 母亲把他拉到左侧的草垛里，说：“莫忘，你不要出来，”说完挤进人群，扶起地上的父亲。
　　 林小波他妈一见母亲出现，叹气，连讥带讽的说：“莲花，你们家莫忘呢？一天都不见你，是不是又嫌弃你们家李五了？”
　　 母亲脸红一阵白一阵，说：“小波他妈，是我们家莫忘不对，你看需要多少医药费，我们赔。”
　　 “赔？你们赔得起吗？你也没资格赔，你这样的人啊，早该浸猪笼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的小野种啊，就是那打工仔的。”
　　 父亲愤怒了，咆哮着去打林小波他妈，却被拿棍子的大汉按在地上。母亲劝不住，‘扑通’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小波他妈，我求你了。”
　　 莫忘在草垛后面看得清清楚楚，看见母亲跪下去，心如刀割，可他没有勇气冲出去，他不怕棍子，他怕的是那群人口里吐出来的狠字眼。他在心里骂自己是孬种，又骂林小波他妈是死女人。
　　 这件事一直到太阳落山了才结束，人们散去的时候，母亲的额头已经出了很多血。
　　 经林小波他妈这么一闹，母亲未婚先孕的说法又像瘟疫似的在整个村子里蔓延开来。不过演变成了一种，那就是人们相信了林小波他妈所说的，莫忘这个小野种是外地来的打工仔的。人们像寻宝似的把沉压了很多年的旧事翻了出来，只要又母亲出现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诸如：“莲花，那个人给你什么好处？”“这就是那个女人啊！”的议论。
　　 莫忘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渐渐的抬不起头来。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冲到母亲面前，厉声质问：“你说，我的亲爸爸到底是谁？我是不是真的是个野种？”
　　 母亲被他吓了一跳，接着泪眼婆娑，“我不知道。”
　　 “你说。”他不依不饶。
　　 “莫忘，你不要再逼我了。”母亲几乎在哀求他。
　　 他冲进房间，第一次哭了。慢慢平静下来后，听着母亲的小泣，他忽的觉得自己刚才太凶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有谁比母亲更痛苦，那些恶毒的话语，无疑像刽子手剜开了母亲的心，自己的一番质问，无疑又在母亲的伤口上撒了盐。母亲是一个受害者，可人们却拿着她难以启齿的秘密取乐。想到这儿，越发觉得对不起母亲，可要赔礼道歉，又开不了口。他想起了那枝莲花簪子。
　　 拿出所有的积蓄一数，56元，这是他想买旅游鞋的，现在不管了，还差了52元，他思索。想起了矿泉水瓶，一个瓶子一毛钱，520个瓶子就够了。可他在捡了20个瓶子之后才明白这个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所以，一天放学后，他截住了林小波，晃了晃手中的拳头，说：“老子现在要50块钱，你给老子快点。”
　　 林小波睁着惊恐的眼睛说：“我没钱。”
　　 “你敢骗老子，你爸是村长，你是他的独苗，他会不给你钱。再说，老子只是借，等有钱了，会还给你的。”
　　 从林小波那儿‘借’得50块钱，他飞奔进城里为母亲买下簪子，他觉得开心极了，比打了林小波一拳还要开心。
　　 回到家里，母亲躺在床上，摆了一个很不雅的姿势，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妈”，他叫。母亲没有答应他。
　　 “妈。”母亲还是没有回应，他忽的看见地上的农药瓶子，手中的簪子‘啪’的掉下来，花落珠殒。
　　 母亲死了。
　　 他扑在母亲身上哭的死去活来。父亲从地里回来，看见母亲的尸体，竟也像他那样奇迹般的吼了出来：“莲花。”接着也扑在母亲身上嚎叫，嘴里结结巴巴的念叨着：“你不是说……要看着莫忘……长大成人吗？你不是要……看他过得幸福吗……”
　　 莫忘一听这话，一把揪过父亲，问：“爸，你是不是知道母亲的秘密？”
　　 父亲捏了一把鼻子，瞧着莫忘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艰难的说：“那是你妈的爱情。”
　　 莫忘静静的听着。
　　 “你妈和林小波他妈小时候是好姐妹，一块上学。上了初中，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你妈和林小波他妈都喜欢上了村长的儿子。可那时候是不能谈恋爱的，她们都闷在心里不说。初中毕业了，女孩子就不能读书了。能工作的就工作，不能工作的就在家里等人来提亲。那天，你妈和林小波他妈约好了进城买几尺花布回来，万一有人来提亲了，才赶得及作嫁衣裳。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没到村口，就从林子里窜出一个人来，你妈想，不好，怕是遇上打劫的了，她推着林小波他妈快跑，自己刚想跑，却被那贼拉住了。可怜你妈这时候还叫林小波他妈快跑，她想一个人被劫总比两个人被劫好吧！可他不知道，那贼是个流氓，你妈就……
　　 那天晚上虽然天黑，可你妈认出了那是村长的儿子，为了她的爱情，她没有去告发他，可没想到，竟然怀上了你，你外公外婆觉得辱了家门，把你母亲赶了出来。我从小就无父无母的，见她可怜，留下了她，其实她不知道，打小，我就喜欢看她蹦蹦跳跳的从家门前走过。
　　 后来村长退休了，村长的儿子当上了村长，向林小波他妈提亲了。这事。你妈只告诉我一个人，也许，她认为我是个哑巴，不会说，又不识字，不会写。”
　　 父亲说得泪水横流，莫忘上前抱住他，觉得他伟大极了，这么多年，他给母亲一个家来证明他那卑微的爱情，尽管他知道母亲不爱他。
　　 而母亲呢？又是什么力量让她忍辱偷生，他想起了母亲的话：莲花是君子，象征了人的品质，出淤泥而不染。也许，就是这一份自以为是的信念，她在安慰自己，自己始终是纯洁的。可别人的流言蜚语就想一把锁，牢牢的锁住了她做人的尊严和勇气，她打不开心中的结。
　　 莫忘偷了父亲的50块钱，找到林小波，指着他的鼻子说：“虽然你家劝老子的不止50块钱，可老子不像你们，钱还给你。还有，虽然你是老子的亲兄弟，可以后不顺眼了，老子一样揍你。”
　　 回来的路上，一群妇女把林小波他妈围在中间。“你们知道吗？那个贱女人喝药死了……”莫忘冲上去给了她三个耳光，说：“你给老子听好了，那天晚上要不是老子的妈救你，那个贱女人就会是你，你不但不知羞耻，还害老子的妈自杀了，你才是最贱的。”说完抬起拳头，“以后，老子要再听见谁说老子的妈是贱女人，老子跟他拼命。”
　　 他如愿以偿的给了林小波他妈三个耳光。他想，应该去找村长算账了。
　　 村长在河边洗手，他一把把村长按在河里，说：“是你害老子的妈这几年来抬不起做人，老子真想把你踩进泥里，可老子的妈不许我这么做，所以，老子放了你，尽管你是老子的爸，可老子不会认你，虽然林小波是老子的亲兄弟，可老子也不会认他。”
　　 把村长从水里拉出来的时候，村长已经奄奄一息了，莫忘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扬眉吐气过，可想想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还是觉得满心荒凉，路越走越阴暗。
　　
　　 很多人来给母亲送行，其中包括村长一家三口，年迈的外公外婆，还有很多羞辱过母亲的人。莫忘虽然恨他们，可没有赶他们走。他想，这也许就是人性吧！人们重要牺牲一个人来为自己找点快乐，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也许也会昧着良心去羞辱一番。母亲死了，她的事情也会随着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人说她是贱女人。
　　 一切归于平静，人们仍旧还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