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绿色人生
“谁不说俺家乡好?”这首歌还回荡在耳边,嘴还能熟练地哼出来,脑袋里想着那美丽的景象:一座座青山,一片片梯田,弯弯的河,高高的松,绿油油的果树,金光闪闪的麦浪……这是谁的家乡?杨海青不想听这首歌,又想听,不想听,因为他没法说出他的家乡好,他不知道他的家乡好在哪里;想听,是因为他有一个梦,听着这首歌他做着梦,他想把他的梦看见摸着。
谁不愿自己的家乡好?可是杨海青的家乡怎么能好?看到历史对家乡的介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他的家乡?杨海青是辽宁省彰武县四合城乡人,四合城乡以前是什么地方?它在清朝皇家的养息牧场范围,它这里有养息牧河的支流,这里是清朝皇太极封赏功臣的属地范围,这么荣耀的历史,告诉我们四合城乡曾经的辉煌和美丽。这里是皇家的牧场,我们闭着眼睛可以想象,湛蓝的天空下,洁白的羊群,奔驰的骏马……这里的祖先是多么的逍遥和自在!
可后来的四合城乡是……杨海青说着就摇头,好像要把那种苦摇掉。我们看看那些表扬新闻里的表述语言,我们就知道这四合城乡的状况了。“彰武县地处科尔沁沙地南缘,是辽宁省荒漠化最为严重的县份之一,而四合城乡地处彰武县的最北端,是彰武县荒漠化最严重的乡镇之一。”这是来自于阜新市畜牧兽医局的一则新闻稿,这是表扬四合城乡的治沙大户刘启山的,里面是这样描写刘启山刚刚承包到时的三千亩草地景象的:“说是草地,其实是满眼白沙的不毛之地,到处都是流动半流动的沙丘,植被覆盖度只有10%左右,亩产草量仅30公斤。”这就是四合城乡二十八年前的草场。杨海青没法把他和皇家牧场联系起来,我们也没法,我们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成为皇家牧场所在地?再看该文的描述:“流动、半流动沙丘全部被固定……”这则文章已经暗示了我们四合城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这里不仅风沙重,不仅在继续沙化,而且这四合城乡里已经到处是流动和半流动沙丘了,凡是有点沙漠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流动和半流动山丘的危害。我们已经可以通过想象来感知杨海青他们当初种庄稼的情形了。杨海青承包的地方,也是一千亩的沙丘啊,一千亩,这是多宽的面积?喜人的是今天已经被全部“固定”了。
杨海青的家乡有一个美丽的自然保护区那木斯莱,看了他们的宣传广告,我不得不吓一跳:“来此游览,既可以饱览大漠风光的粗犷,又能领略水乡秀色的妩媚,真可谓一举两得。”“登上那木斯莱管理所的二层小楼举目远眺,可见远山含黛,沙丘逶迤,过渡地带特有的自然风光尽收眼底。在绿树白沙的怀抱中,千余亩水面波光粼粼,犹如镶嵌在沙海中的珠玑。”我从网上的这则报道里,看到的不是美,而是害怕,钻进我眼睛的是“大漠”,是“沙丘逶迤”,是“白沙”,是“沙海” ……是的,来这里游玩的人这些东西都成了他们一辈子看一回的奇观,他们如果想领略沙漠“奇观”,他们可以一年四季分别来一次,在白花盛开的春天来吧,来看这里的风,看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场景,来欣赏漫天飞舞的黄沙,来看黄沙封锁太阳的情景。夏天来也行,他们外面那点热他们都受不了,成天躲在空调房,那就来享受一下这里太阳给予的“蒸笼浴” ……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每每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成为六十岁老人的杨海青还有点激动。
这些人睁眼闭眼都是绿色世界,脚踩的手摸的都是肥沃的泥土,他们哪里能想象生活在这里的杨海青们的感受?
我们还可以看一些资料暗示我们的信息:“目前,辽宁沙区有林地面积已由改革开放初期的80万亩增加到近650万亩,沙化地区森林覆盖率由3%提高到23%。”那个时候,整个沙化地区的森林覆盖率才3%,才百分之三啊!我们闭着眼睛,我们眼前是什么?是茫茫白沙,是白沙里那稀疏的草,是那可怜地和风沙搏斗着的几根树。看着这些草,看着这些树,我们没法产生起骄傲,看到它们就像看到那些遭受毒打的街头孩子,看到他们就像看到那些因为病魔而骨瘦如柴的人……杨海青他们痛苦着,但是他们和这些草和这些树一样坚持着没有逃离,他们在固守着他们的家园,他们在修复他们家乡的梦。
二十八年前的杨海清没法为家乡高兴,有的只是苦。他说着心里的想法和感受,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山林,笑了,然后像哼歌一样念起了这里的民谣:“有山草木稀,有坨风沙起,有地不打粮,有水白流去。”杨海青给我们讲起了让我们恐怖的情形:那个时候,那风就像那强盗,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大风一来,那沙就来,把门给堵得死死的,经常要从窗户翻出去……不要奇怪,摔不着人的,你钻出窗子,就可以踩到窗下的沙了。你们外面,灰尘重一点,三天两头地抹屋里,我们这里,每天都是沙,吃的是沙,睡的是沙,要像你们那么讲究,我们就什么都不干了。你们见过活埋人的情景吗?我们摇着头,这些事情只是在小说里看过。那风一来,大量的沙就来,沙被这墙一堵住就停下来,结果他们停在猪舍里,我们家那么大的两头肥猪,就被它们给活埋了,如果不是我们发现得早,这猪就死了。那时,这猪可是我们家一年里不少的一笔收入。连养猪都这么难,种粮食还有好日子吗?八四年那会儿,看报纸——那时他是村干部——那上面说外面很多地方粮食千多斤一亩,我简直不敢相信,觉得那是神话,因为,我们费尽了力,最好的时候就是三百来斤一亩。一年的收入有多少?你们来这里一趟的车费是多少?我们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出一趟远门。
不过,现在好了,真的,我们辽宁省变了,彰武县变了,四合城乡变了……杨海清说的变了,我在网上和报纸上看得很多,这些变化里,有着杨海青们的巨大贡献。今天,四合城乡,还有沙,但是杨海青可以唱那首动人的《谁不说俺家乡好》了,因为,他是最有资格唱的人之一。
我们和杨海青一边说话,一边走在他的千亩林子里。头上,密密的松针间透出白云飘着的天空,松针给天空缝织了绿色的镂空花衣,绿色的树叶,洁白的云朵,湖蓝的天色……我们头顶是一片神奇的美景。我们来得真是时候,我们看到了松林的奇特美景,每一支松丫的顶上,都长出一节新芽来,这芽还不长,嫩黄嫩黄的,和老松叶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出松林,远远望去,这些新芽给人的是简直是“奇迹”。他们密密地盖在每一棵松树的顶上,就像给墨绿色的松色添上了鲜嫩的花朵,这些“花”嫩黄色,它们把松冠变成了一把把巨大的花雨伞,密密地撑在这一座一座沙丘上。我是见过松树林的,在南方朋友家的屋后,那些山是黄泥土,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子。那些松树中还长着青杠树。冬天里,青杠树落光了叶,一到春天,全长出叶来,白嫩嫩的,从那墨绿色的松树间冒出来,就像穿着鲜嫩的黄绿色羽纱的仙女,它们站在那密密的松林中,又好像飘行在那些绿色的上空,那景象很美很迷人。等下了雨,走进松林,真有“松间沙路净无泥”的美感。这个时候,最好是把鞋子脱了,光脚踩在雨后的沙地上,软软的有弹性,清凉而舒服。我说着我对松林间的感受,老杨笑了,他说,你们外面这些城里人就是对什么都稀奇,他们木了,没有这种感觉了。唯一的感觉就是这树林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木”了,他们的后代子孙会更“木”,就像我们出生在物质富裕的家庭不知道什么是穷一样。我到希望老人家的子子孙孙们能一致“木”,辈辈代代“木”在这绿色里。
因为这片林子,杨海青成了名人。外面比这大的林子多的是,他们没有出名,杨海青出名了,他出名是因为他的千亩松树都是在沙丘上长起来的。就像一个孩子,他一出生就是富豪子弟,他继承了家业成为了富翁,这不值得炫耀;而他杨海青,是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下成就了这一千亩山林,因为沙漠,杨海青成了名人。县长亲自来了,他带来了很多当官的。杨海青虽然也是一个“官”,可是,这是县长第一次到他的家里来。杨海青这里成了绿化沙丘的典型,他这里经常开现场会。他不喜欢这种热闹,但是他又希望这种热闹,希望这种热闹让更多的沙丘能变“绿”。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成为先进的典型,如果有一天他这里不再热闹,他就高兴了,那说明整个彰武县绿了,整个辽宁绿了,整个中国绿了。他成了彰武县和阜新市的劳模,当上了县的政协委员。他的这一千亩林子,让他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台,他还进了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节目,杨海青创造了中国农民的奇迹。他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有些人梦了一辈子都没法梦成真的名人。宣传他,他不拒绝,因为他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他的家乡,来关注沙漠。他是从小在风沙里“泡”大的,他希望像他这样在风沙里“泡大”的人的子孙能在树林里泡大。他希望他们的子孙不再想着往外跑,他希望外面的男孩女孩能成群结队地跑进这些曾经的“沙漠”村庄来,来这里“生根发芽”。但是,他知道,这些是梦,如果有了茂密的树林,就不是梦了。
可他想不到的是,他会因为出名而受累。不知道是不是一篇《林业“大款”杨海青》的报道引起的。这报道没有错,可是看了这报道的有些人不是看他杨海青的树林,是看他杨海青有钱,以为他像那些城里的大款一样,以为他像那些办公司的大款一样有用不完的钱。那一次经历,杨海青想起还像做梦一样,不是他小气处处提起这件事,只是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想到了人心,就感觉到气闷,这人要干点事情真难。
他一天到晚就只顾着他的林子,有一天,一辆警车呼叫着朝杨海青的家开来。杨海青没在然,因为来他这里的人太多了,来就来吧,只要是宣传绿化就行。他没想到的是,人家一来就把他铐上了,二话不说,连衣裤都不允许换。他莫名其妙地被带进了乡政府,他以前来这里是很光彩的,可这次,他是被公安给“逮”来的。他犯了什么法?他不知道。家里的人也跟着着急,他们到处打听杨海青被“逮”到了哪里,亲戚朋友和乡里也闹起来了。他杨海青真够份的,审问他的是派出所的所长,其他人还享受不到这高级别的“招待”。在审讯里,杨海青才闹明白,这所长从哪里弄了一支破旧猎枪筒,说是杨海青的。杨海青违犯了枪支管理条例。杨海青才想起,他很多年前是有一枝猎枪,可是早就送人了。所长说出了惩罚结果,罚款五千元。一听这种处罚,杨海青明白了,是问他要钱了,谁让他杨海青成了“大款”呢?在中国“吃”大款的还少吗?在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到处宣传“万元户”,结果到处有“官”去吃“大户”,他杨海青也遇上了。不要五千元,就是伍佰元他杨海青也拿不出来,他的钱都给这片林子了。栽树要钱,补种要钱,管理要设备要钱……拘留就拘留吧,反正要钱没有,只是他杨海青忧着他的林子,林子需要人守。后来,惊动了县里,他杨海青才出来了,那所长也受了处分。
这一关过了,以后没有官再来“欺负”他了。他可以放心地管他的林子了,谁都知道管林子就和养孩子一样,“三分栽九分管”,特别是这沙漠地带,这管就更重要,更辛苦了。
管林子就得管人,要管人就得得罪人,谁不想和睦相处?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家里有个事情还得靠乡亲们帮衬着。可是,这林子如果一味地顾着人情那就没法管。
谁都知道,这些地方以前是荒漠,林子还没有大量栽起来以前,这里做饭的柴火非常紧张,乡亲们经常到杨海青的林子里来弄些柴烧。有些人打柴烧,把那树丫砍得狠,影响了树的生长,有个别的趁你不注意,把树也给砍了。要每时每刻都盯着,不可能,毕竟这么大的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乡亲们来砍柴,或者让他们能自觉地保护山林。为了保护山林,他立下了规矩,为了这规矩杨海青曾经和老伴大吵了一架。
那一次,他刚巡视完林子回家,正坐在门口喝开水,老伴从林子里回来了,背篼里装着从林子里弄的柴火。杨海青一看,那怒火呼呼地冒了起来,自己立的规矩,自己家里人竟然不照办,带头去违反,那还怎么要乡亲们照办?这林子可是他杨海青家里的呀?杨海青把老伴挡在院坝外,对着老婆指手画脚地大骂起来,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骂老伴。老伴感到很憋屈,自己的山林,就是卖别人也管不着,不就是弄点柴烧吗?自己的山林弄点柴烧都不行?这是哪个祖宗兴的规矩?不管老伴怎么说理,不管老伴怎么憋屈,她不把柴火送回林子里,杨海青就是不让她进家门,那一次闹得很凶,老两口差点动起手来。毕竟是老伴,只有老伴才理解杨海青的苦心,才理解他护林子的艰难,她都不护着他谁还护着他?老伴在那些围观的乡亲们的注视下,把柴火送回了林子。
这就是杨海青,为了保护住这好不容易长成的林子,他宁愿自己家也不到林子里打柴烧,
家里人支持了,可乡里一些人还是得得罪,没有法,为了林子。他是村干部,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有事无意中就得罪了人,不知不觉中就受到了报复。杨海青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小伙子,他不愿意说人家的名字,说对事不对人,说出来不是要出他的丑,是告诉人们管这林子不容易,希望大家都能理解支持。他因为处理事情那小伙子对结果不满意,就拿着铁锹跑到杨海青的林子里,对着那些小树苗一阵疯砍。这事虽然处理了,那小伙子也认错了。可是想起来,杨海青还是怕,栽活一棵树太难了。哪里像那些平原地区,挖个坑,把树苗一放,泥一盖,水一灌,就万事大吉了。这里不行,当初树苗小,树林少,那风厉害,这沙地,太阳一晒也干得快……小伙的铁锹不是在砍树,那是在砍他杨海青的心窝子啊!杨海青还讲了一件至今也让他心惊肉跳的事情,有一个人,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和杨海青闹了矛盾,竟然半夜把他家的稻草垛给烧了。现在想来,不知道那人是知道法律还是知道了这林子对村子的重要,他没有点燃杨海青的山林,如果是把山林给点燃了,那后果才害怕。想到这,杨海青还得感谢那人。他杨海青栽起这片林子,不是为了他发财,是为了带个头,他是从没有林子的生活里过来的,他知道林子好了,他们这里才有好日子过。可是,这些乡里们不一定全部理解,他们在这风沙里生活惯了,绝得没有什么了。如果他们有机会到外面多林子的地方去看看,才知道什么叫日子。现在好了,栽林子的人多了,像当初那样破坏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