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能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还被列入了我国卫生防疫的教科书。
　　 那是六六年开春的时候，他们村子里发生了可怕的鼠疫，鼠疫以空气传播的方式，屠杀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们，村庄到处是横七竖八死亡的尸体，空气里布满了死亡的细菌，死亡的气味笼罩着这个无奈和凄惨的村庄。
　　 村子里已没有哭声。在死亡之后的静寂中，防疫卫生部门工作人员走进村里开始消毒、清点死亡人数。这时，人们在惊诧中发现了李子：十一个月大的他，没有哭泣，没有恐惧，悠然的趴在早已死去的母亲敞开的的胸脯上吸食着奶水。
　　 防疫工作人员把李子带走并隔离。没有人相信一个吃着鼠疫感染奶水的孩子能活下来。死亡只是迟早的事。一个礼拜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鼠疫过后三个月，防疫工作结束，他依然活着。且在护理人员的奶粉哺育下，小脸蛋变得红润，体重还长了近八两。检查后也没有发现异常。村子里三百多口人死了，李子就这么幸运地从死人堆里活着出来。被公社安排到邻村放牛的黄老汉收养，从此，生产队看牛圈的窑洞里黄老汉多了一个伴。黄老汉疼爱有加。
　　 李子四岁时，队里一头老母牛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没生下来。老母牛流着眼泪，疲惫的躺在地上，眼看着不行了。队长急了！对围观的人喊道：“谁会给牛接生？把牛救活，记十分工。”上海来的右派老倪说：“让我试试。”说着手便伸进牛的身体里，不知怎么倒腾了几下，牛娃就顺利的出来了。事后，队长说话算数，完了不但兑现了工钱，还对老倪说：“从今天开始，你也搬到牛圈住，牲畜有个啥事你也好照应一下。”这样黄老汉的窑洞里又多了一个人。老倪。
　　 能住进看牛窑是一份荣耀。队里场上的麦草可以尽管拿来点炕，牛粪更是用多少有多少。没人管。冬天的牛窑里比队长家还暖和。煤油灯用的柴油也没有限制，灯常常从天黑亮到天明。窑里虽然难闻点，可到雨雪天便成了村民避寒聊天聚会的好地方，炕上坐的，地下蹲的，好不热闹。像现在的茶楼，或者麻将室。
　　 李子还小。不管黄老汉给牛添草料，还是干去哪，李子就像个个小尾巴和老黄形影不离。最而李子最快乐的时光却是晚上听老倪讲故事。天底下的事好像没有老倪不知道的。李子每天都盼着太阳落山，等着老倪回来吃完饭斜躺在被子上，讲新鲜可没完没了的故事。
　　 随着时间的增加，李子在老倪那里不但听到了《聊斋》、《西游记》、《水浒》许多故事，还知道了很多新鲜的名词，比如化学、生物等等。明白了那山坡的鬼火原来是从动物腐烂的骨头跑出的磷在燃烧。也懵懵懂懂的感觉到大地上长腿跑的、有翅膀飞的，甚至没腿没翅膀的小草和树，都有着和人们一样的情感和自己的世界。
　　 就队里的老黄牛，让老倪一讲起来，便会从南方牛再到北方牛，把牛的祖宗八辈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特别是本地秦川牛，老倪只要看一眼，不用看牙口就能知其几岁。就是牛的力气和脾气都讲的和事实相差无几。把喂了一辈子牛的黄老汉佩服得不行。给老倪做饭烧炕，心甘情愿。但最精彩的是，老倪讲起树木、花草和昆虫，更是滔滔不绝。像讲聊斋故事一样，不是这棵树成精，就是那朵花是仙女变的。只是主人公大多悲切多劫，听的老黄老汉唏嘘不已，李子更是泪眼蒙蒙。好在经历坎坷后，总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让人欣慰。
　　 秋天，黄老汉被生产队抽去赶马车拉麦子。弱不禁风的老倪代替黄老汉专门放牛看圈。李子又成了老倪的小尾巴。一天到晚跟着老倪，仿佛父子一般。很亲热。李子话虽不多，却识眼色，勤快、懂事。招人喜爱。老倪对李子也是爱护有加。上海寄来的糖果和吃的，大多都让李子享受了，无亲无故的，好的让村里人想不通。
　　 白天，老倪和李子大多在南山放羊。南山草多粮食少，羊好管理。老倪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偶尔给李子教着认数、写字。让老倪没想到是，随便一说李子基本都能记下，还爱举一反三，反问个一二三来。李子的聪慧和悟性激起了老倪的好奇心，俨然老师一样认真地教起了李子。老倪以大地为教材，看图识字般给李子讲解着身边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植物，包括天空飞翔的每一只鸟儿。在老倪的讲解下，身边熟悉而陌生的世界与李子变得更加熟悉和亲热起来，那些花花草草都有了自己的名字，能吃的，李子常常拔下来一饱口福。其乐融融，快乐不已。
　　 老倪的肚子里还装着乡间许多谚语，如：“花像灯笼，叶像韭”描绘贝母的形态特征。“家有八股牛（白鲜皮），刀伤不发愁”，说明白鲜皮对外伤的疗效。“漆木咬，巴木烤（卫矛）”，则指用卫矛可以治疗由漆树引起的皮肤过敏，以及“家有鸡冠草，不怕血山倒（血崩）。”“家有鸡毛狗，不怕刀割手。”“贝母、知母和冬花，专治咳嗽一把抓。”等等简练的语言，形象、生动地为李子揭开了大自然神秘的一角，李子幼小好奇的心灵完全被大自然这份奇妙无比而又美丽至极所吸引。
　　 在老倪地指点下，李子开始痴迷于跟着老倪认药、采药、制药。不管山脚、路旁、河滩、草丛、林缘、山崖上都有他们的身影。李子渐渐知道了“旱榆、水冬花，深山才有七叶一枝花。”“麻黄生在疙瘩梁，要挖綬草到沟旁”。原来，这些不会说话的花草树木，也有自己的喜好。比如华山松、油松、白蜡、桦木、善于、漆树喜欢呆在有石头的森林里。铃兰、七叶一枝花、贯众、祖师麻、玉竹、干橿木则躲在林内或林缘。悬崖的石壁上有石韦、骨碎补、痛经草。高山草地及山梁上却遍布着铁棒锤、贝母等。溪流两侧有冬花、绶草、山紫菀。而有阳光的山坡草地上则是地榆、漏芦、远志、射干、沙参和瞿麦风水宝地。李子好奇。
　　 过去没注意的那些荒山野地里也长满了甘草、益母草、地骨皮，甚至村庄附近和道路两旁许许多多车前、马蔺、葶苈子、萹蓄、败酱草、苍耳、天仙子，熟悉的马齿苋和蒲公英。水边沼泽地里的菖蒲、香蒲、芦苇和香附，以及水蛭、地龙、蝎子等好多好多的昆虫，都在老倪的引荐下，成了李子童年最好的朋友，让李子流连忘返。不亦乐乎。
　　 李子更加喜欢这漫山遍野的花草昆虫，也越来越了解它们。如同掌握了一个人的性格一般。花草虫树和人一样，每一个生命里都藏着一个绝招。有解表的、清热的、化痰止咳平喘的。也有泻下、润下、祛风湿的。有祛寒、化湿的，有帮助消化、驱虫、补养的。有安神、镇痉、麻醉止疼的。有理气、活血、收敛和固涩的。李子感到每一块土地，每一片森林都像一个故事里的水泊梁山，各有各的武功招数和强项。防不住，从武艺超群的一百单八将走出一员，让你心旗飘飘。
　　 旷野里，李子已能从鸟儿的亮丽啼叫声里，知道鸟儿的心思，在随风而来的花香浓淡变化里，他的心能清晰的感受到季节对植物的染色，那些鸟语花香像水一般滋润着他那幼小的心灵，他幸福得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快乐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他最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有好多各种颜色的野果子。但李子更喜欢在森林里寻找缠绕在树上的北五味子，每当五味子黄白色的小花褪去，一串串圆圆的鲜红色果子，嚼起来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让人口舌生精，那惬意的感觉仿佛能化解李子胸中所有的不快，变得像小溪轻松、欢快。徜徉在幽静的森林里，李子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那个幸福的王子。
　　 李子和老倪出来仿佛就永远没有闲的时间。每天老倪除了不时给李子指认草药，解释药用价值和采摘的最佳时间，就是讲解晾晒和炮制得方法。李子更热衷于能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花草和昆虫。每当有新发现时李子便兴奋万分，感到太阳也会比平时显得明媚和温暖。可惜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的越多，那份让他心跳地感觉却越来越少了。
　　 李子渐渐长大。在日复一日的放牧生活里，依然内向腼腆。牛在山坡上吃草时，累了，他们便躺在地上，看天空悠悠的白云飘过，听树林里鸟儿的欢畅。偶尔，老倪也会诗性大发，出口成章，但更多的时间都是背来一段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老倪一身破旧龌龊的衣服，一头被牛舔了般发亮的向后梳着的头发，一副脏兮兮的眼镜，加上认真过分严肃的样子，是李子总感觉那么别扭、好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老倪往往来一句：“孺子不可教也！”生起气来，不在理李子。但时间不会长，过不了一会，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说说笑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更让李子惬意的事情莫过套呱啦鸡了。办法也是老倪教的。李子在牲口圈里，从几匹马的尾巴上拔了几十根马尾毛，三四根鬃毛搓成一条细绳，搓十几根，然后在一头打一个活扣，另一头隔十公分左一个右一个绑在一条筷子粗的麻绳子上，然后在绳子一端栓上一块铁，一条网便制作成功了。开始，在呱啦鸡时常出没的地方撒点草籽，两三天后等呱啦鸡认下地方，便开始布网。除了活扣露在外面，其余全部用土掩埋隐藏起来，网便算彻底布好了。那真是一套一个准，有时一网还能套两只。李子和老倪在沟套里收拾好烧熟，晚上回去一同与黄老汉分享。在牛棚他们像做贼一样偷偷的吃着，那个香，简直是天底下最美的美味了。老倪还教了李子一手逮兔子的办法，李子试了一次，很灵，但嫌守的时间太长，很少用。
　　 老倪的绝活实在是太多了。他把十几根断钢锯条磨成手术刀一般尖尖的刀子，约三寸长，锋利无比。刀刃不到一寸，剩余部分用塑料缠了。小巧而精致，秘不示人。村里那些嫁接过的果树，百分之九十都挨过这些刀子。老倪嫁接时，嘴里衔着几根麻皮，一手抓着待嫁接的树枝，端详片刻，握住的小刀手准确而迅速地割开树枝，然后把待嫁接的芽小心翼翼的放进去，用嘴上的麻皮快速地包扎起来，那神情就像给人包伤口一样小心细致。被老倪嫁接过树不仅成活率高，而且不论是杏树、李子树还是别的什么树，以前小小的酸涩的果子，自嫁接后则神奇地变的又大又甜。所以，村里人时常请他嫁接。李子很纳闷是，老倪不但在村里给私人家的果树嫁接，放牛没事时更喜欢一个人在山林里转悠，偷偷给野果树嫁接。私人嫁接还能换来一顿饭，给野果树嫁接图什么呢？说练手艺吧，在李子眼里，老倪的手艺不敢说登峰造极，但绝对是炉火纯青。李子想不通，问过老倪。老倪说：“人是一棵树，一棵不断被嫁接的树。”李子不懂，感觉答非所问，李子便懒得再问。
　　 话说到这，已是1974年。老倪三十二岁。人缘很好。几年来，热心人一直给老倪介绍对象，开始是本地姑娘和外地知情，老倪不答应，后来就介绍上海老乡，老倪还是不答应。人们问他到底怎打算，老倪说他只想回上海，回不去就不结婚。渐渐的也就没人给老倪说亲了，话也变得比以前少了。而李子有老倪打的基础，上学直接从二年级开始，二年级上了一年，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老师建议又跳到了四年级。九岁，农村小孩上三四年级时，李子已经在上初一。他每天放学后，都背着书包去山上找老倪，然后和老倪一块与牛群一起慢悠悠的回到牛棚的家里。过去，回到家李子还帮老倪和黄老汉做饭，从那以后老倪不让帮了，让李子抓紧学习。
　　 七七年，李子高中毕业了，队里准备推荐让当兵去，想着将来也有个着落。老师感觉凭李子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不成问题，继续深造会更有前途。李子拿不定主意，请老倪和黄老汉参谋。黄老汉说自己不懂这些，老倪是大地方人他说怎地就怎地。老倪说：“我来宁夏十三年，和你们就在一起呆了一半时间。真真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总想你凭李子的聪慧和悟性，上学深造将来可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人活一辈子也不枉来世上一趟。你那么热爱自然，就报外地的林业学校，出去到外地也能增长见识。”十三岁的李子能懂些什么呢？朝朝暮暮的相处，嘴上虽一直叫姨夫，情感上早就把老倪当成父亲一般依赖着，自然按老倪说的报了志愿，如愿以偿的上了北京林业管理学院，成了恢复高考后村子里第一个外地上学的大学生。走的那天，李子身上装着二十八块钱中，除了队里给的五块，黄老汉的五块，其余的全是老倪积攒的十八块钱。让村民们感动深受感动，生产队里决定：以后李子的学费队里掏。
　　 七八年，老倪平反要回上海。公社开完欢送大会县上领导又组织欢送，那时人们才真真了解了老倪，原来老倪也是林业学校毕业的，还是学校的高才生。老倪毕业后分到了北京一个林科所，常常有论文发表到国家级刊物上，还有自己的专项科研课题，在国外都有一定的影响。县上领导让老倪谈感想时，老倪只说了一句话：“我爱李子，有机会，我想让他做我的儿子。”
　　 李子放假后回到村里对人说，老倪回上海时，还专程去看他。
　　 过了几年，老倪侨居英国。李子也不负众望，毕业没几年就连续出了几本专注《宁夏中草药》、《西北药用植物》等专著。也因此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成为宁夏第一个在全国获此殊荣的人。
　　 李子所有的著作扉页上都写着：“人是一棵树，不断被嫁接的树。”也常常爱对人说老倪说的这句话。
　　 有人说：“男婚女嫁，人有点像嫁接的树。”不过，没有人知道当时老倪想表达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今天李子的用意。
　　 也许，老倪是指人的思想地嫁接，也许是灵魂深处爱的嫁接，如他对李子一般，在苦难的伤口上，给李子爱的嫁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