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征文】车夫(小说)
他死了,死在了他爹妈生他的那洞窑里。其实,他活了很久……一个人。他曾是一个车夫。
他是我的本家,论辈,我叫他叔,他赶大车时,我还是个孩子,坐过他吆的车,听他吼秦腔《周仁回府》,他读过几天私塾,认得自己的姓名,爱说古,说《隋唐》里的那个傻英雄李元霸,和李元霸的那一对流金大锤,“恨天无把,恨地无环……”,我听得津津有味。
在我的印象里,核桃般的黑灰的脸上五官挤在一起,他总是笑,没有愁。黑袄,大裆裤,裹扎着布腰带,罗圈腿,迈着八字脚,一晃一晃地肩着长鞭跟着马车,那马车叮叮咣咣地碾在乡间土道上……
他是个车夫,赶了一辈子的车,没有老婆,熬光棍,他说:“女人,谁不想?可咱养活不起啊。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无人补,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土炕光席,连个暖脚说话的都没有。也好,一个人吃饭,好凑合,门一锁不怕饿死小板凳。”听人谝过,他爹妈在民国十八年关中遭年馑那年饿死了,吃观音土给胀的,死后留给他一孔窑,那年他13岁,饿得奄奄一息,三根筋挑着一颗头,都说这孩子活不了,舅舅来,抱走了……后来,就跟着他大舅喂牲口吆马车乡城里外地去拉货,有了一碗饭吃,活了下了。
他舅死后,他接过那杆牛筋大鞭,后来,也收了一个碎娃当徒弟。车马是南塬财东家的,他给东家吆车。他仍回到十多年前爸妈死时留给他的那孔窑洞,盘了炕支起了锅,光棍一个。车夫出门十天半月在外,人说:“寻他?破窑洼里狼都坐了窝了。”其实说他光棍也不确切,早年领回过一个女人,说是拉活去西安城的路上遇到的,一个要饭的蛮子。南蛮子,是指外省人,那女人像是个川妹子,语言蛮,听不懂,人却好,一碗热饭下肚,舀瓢凉水梳洗之后,还颇丰腴得有些姿色……跟他回来了,过活了几年,结果人家老家来人了,说是逃婚,丈夫是个哑巴,婆家把那蛮女绑了回去,人家咋找到的,我不得而知,据说,蓝田县衙里都来人了……人家是大户,花了钱,告了个车夫拐骗,关了几天县大狱,待人放回来了,女人没了……他知道了女人的滋味。
出狱后,不吃不喝,人死睡了几天,一天,鸡叫头遍,门一锁,走了……说是去了省城,把些碎银子扔进了西安城的东门里鸭子坑沿的窑子。那里的抹红穿绿的女人们叫“半开门”,一洼积水坑边有一间间的土坯房,挂着门帘,虚掩着门,嫖客前脚出后脚进的,多是一身臭汗的拉车扛活的苦力汉子和一身酸腐味道的落魄文人,他说“受活!”。后来,他不再去狂窑子了,赶车挣些钱除了去易俗社看个秦腔戏去珍珠泉泡个澡去老孙家吃碗羊肉泡馍外,攒着,买些女人用的东西。他有了一个女人,不是老婆,是相好。那女人住城东二十里外的马寨东坡头,车夫从蓝田白鹿塬上往西安城拉客载货往返总是要路过东坡头,马寨村边是一条官道。
女人叫槐花。车夫有了槐花,也就有了牵挂,人也活泛了起来。车夫认识槐花很简单,没有浪漫也没有传奇,槐花的儿子就是给车夫当徒弟的那个碎娃,小名叫“碌碌”,姓郭,没有大名,人瘦个子矮,一年四季,就是那一身黑夹袄黑裤,冬天絮上棉花,天一热剥下棉絮当单衣,补丁摞补丁的,人总吸倏着鼻涕……我认识的,后来当兵吃粮走了,自报姓名“郭碌”。说起碌碌的娘,命苦,十几岁就嫁给了一个铁匠,郭铁匠在县城开铁匠铺,年龄大,大了槐花许多,一头白发,是死了婆娘后续了槐花,手艺人,日子还算滋润,“一树梨花压海棠”,娘家图了彩礼,槐花委屈,不跟人家好好过,待有了碌碌,铁匠说不是自己的种,打得槐花抱着碌碌一瘸一拐翻沟越岭地回了娘家……娘家哥嫂嫌丢人不让进门,娘家爸妈却心疼,收留下槐花娘俩,让住在村后头沟崖下一处废弃的窑洞里……那窑曾是养羊的圈。
槐花住了进去,收拾得干净,窑前的一块空地开了个菜园,养了些鸡,半夜起身磨豆腐听得狼叫唤,天明了,把娃丢给爸妈自己挑着豆腐游街串村去叫卖,豆腐细白,赢人,槐花的名字也就没人叫了,七里八乡的人称她“豆腐西施”。孩子大了野了,人说“车夫的眼八丈远”,是个技术活,吃香的喝辣的,滋润,又能走南闯北地开眼界见世面,碌碌一闹活,槐花心活了,便托认识车夫的亲戚说情让碌碌跟了车夫学吆车……
车夫吼秦腔,赶路也就不寂寞。“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严贼逞淫威一手遮天,背地里把圣上一声瞒怨,宠奸贼害忠良不辨愚贤……”,每当村前的管道上响起车夫的《周仁回府》,也就是槐花灶下添把火扔髯面下锅的时候,一碟泼了热油的辣子红汪汪地冒着香味。“驾——,喔,喔——”,车上了坡,“啪——”,很脆的一声鞭响,叮叮咣咣,车夫的三套车吆进了村,车夫紧靠着车辕趔直了身子蹬着脚曳绳勒疆,“吁——”,车刹在了村西头大场边的那棵遮天的老皂角树下,马儿喷鼻嘶鸣,“扑哒哒”飞起一群乌鸦。 车夫支架起了木槽,从口袋里抖出麸草,散了些水拌了起来,驾辕的骡子和拉套的马并不卸鞍套,只是用一根粗丫木支起车辕,歇了牲口,留下碌碌看着,车夫装上一袋烟叼在嘴角,打火镰引燃烟媒子,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叼着,背着手去了村后头,一步步走下了沟崖。他腰里有一个包袱,那里有从西安城隍庙给槐花捎的洋布绒花雪花膏,还有槐花爱吃的桥梓口回民坊上的炝锅糖柿子饼。一般是中午时分,赶车从西安走来正到饭口,太阳偏过西墙,车夫和槐花心里有数。
“告(秦语:给车轴上油)油啊?”皂角树的树荫下的高台上端着老碗蹲着吃饭的乡党们,他们杨杨筷子,嘻嘻哈哈地朝车夫招呼着,拿他打趣,车夫并不恼,笑着,回应:“吃哩。”告油,用一个木撅在油碗里蘸上蓖麻油抹在大车轮毂的两个轴口上,上好的硬木凿出的车轴被磨的黑黝黝地发亮……
后来呢?
过了好多好多年的后来,他不赶车了,后来,又过了好多年,一个夏日,在蝉的嘈嚣声里,车夫死了。出殡的那天我恰巧在,回故乡给我母亲上坟,听到唢呐声,我带了一把烧纸去了那窑……出殡,很简单,没有孝子,没有女人的哭嚎,几个本家子弟头上裹着孝布打着一杆子招魂幡引着灵,七八个乡亲抬着棺椁……白木茬茬的棺材并没有刷漆,抬出门,拐过窑口,上坡,出乎人们的意料,棺材的档头脱落了,僵直的车夫从棺材里溜了出来,“嗵”得一声,挺在了坡道上,沟里的风很大,吹得崖畔上酸枣窠呜呜作响,蒙在车夫脸上的黄表纸飘飞到了一边,核桃皮般的黑脸,僵硬地笑着……
抬棺的乡党们说:“这老汉不想走呢。”
一晃,车夫死了三年了。
201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