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晚春初夏。上海长宁区。菜场、超市、图书馆。每天限量范围限量活动。限量物质生存，无限量精神飞扬。有一天，楼道口临街一扇窗口，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递给我一张碟片，“妹妹，请侬看场电影”。那是一楼老爷叔，临街开窗辟市。淡淡扫了一眼，碟片封套上是黎明与张曼玉深情相拥，1996年陈可辛导演的《甜蜜蜜》。我垂下眼皮，我喜欢的是张国荣。老爷叔说，“看看吧，侬会欢喜咯”。略红一红脸，便掏钱。老爷叔枯手一挡，“妹妹，这张碟片我送侬。”“格勿好意思，老爷叔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就一定没文化吗？”我遂莞尔，恭敬不如从命。“妹妹到上海多少年数了？”“十年了。怎么，老爷叔，我不象？”“象，从头到脚都象，就是……眼神不象。看看吧，这部片子，我想侬会欢喜咯……”
　　 陈可辛恰是一位有文化的商业影片导演。陈可辛恰是一位有文化的身世飘零导演。当年他拍摄的《金枝玉叶》获得美满票房佳绩，于是嘉禾再投《金枝玉叶2》，陈可辛便柔中有刚提出要求搭投《甜蜜蜜》。《金枝玉叶2》是他的商业功课，《甜蜜蜜》是他的文艺后花园，双管齐下同时开拍。《金枝玉叶2》是堂皇正宫，《甜蜜蜜》是偏房爱妾。多少鼎盛票房业绩，都随烟云散去，而《甜蜜蜜》的电影文化艺术，夹缝里求生存，终于上榜百年百部优秀影片，成为永不落幕的经典。
　　 1986到1995，十年如一梦。有多少人的多少十年，都如梦。陈可辛拍《金枝玉叶2》时承受了太重的商业压力，而他将他本真的情绪放松，转换到了《甜蜜蜜》这里。《甜蜜蜜》整部影片叙述流畅温馨，全片笼罩着一种温情的伤感，行云流水，暗香浮动。
　　 1986年3月1日。他来自无锡，她来自广东，黎小军和李翘坐同一辆车进入香港。而后分开，而后相遇，而后恋爱，而后又分开，而后……每一个城市，比如香港，比如上海，都有属于它自己独特的气质，不在其中的人，很难定论参差。而每一个闯入不同城市的人，就好像一株株被移植的植物，忽然换了水土。无论是换了水土的植物或人，想要茂盛，都必须竭尽全力适应，而适应的最佳方案，便是忘记从前，融入当下。忘了自己的来处，赤脚立定这片土，将过去当做一页翻过的书。
　　 广东和香港都说粤语，这使得李翘有一种语言优势，她对黎小军拒不承认自己来自大陆。语言便是融入当下的艰辛一步，有的人在移民后的土地上赚来万贯家产，但一辈子难改乡音，有的人很快将移民后的语言学得如假包换，但骗得了人，又是否能骗得了己？究竟又有谁能真正忘记过去和家乡？究竟又有哪一个人背井离乡漂泊的最终理想，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衣锦还乡？
　　 1987年除夕。李翘策划卖邓丽君录音带失败，“邓丽君有很多大陆歌迷，香港其实也有很多大陆人，但他们怕被嘲笑是‘表叔’是和‘阿灿’，所以不买……”她和黎小军蜷在他的蜗居里共度新年，有一点点黯然，也有一点点温暖。初到香港，黎小军有着大陆男人的老土、单纯。他学会“Yougotohell”（你去死）的英文，并举一反三篡改成“Weareallgotohell”(我们一起去死)。他在香港用那辆无锡运过来的怀旧牌自行车载着李翘风里来雨里去温馨行进，哼唱着《甜蜜蜜》。
　　 黎小军在无锡是有女朋友的，叫小婷。他按时给她写信，过新年在电话中大声对她说“我爱你”，但其实新年前夜他刚和李翘做了爱。男人的真爱，通常是做，而不是说。男人需要郑重其事言而又言表白他的爱，有时可能不是蓄意欺骗对方，而是骗自己。倒是有些女人，对于爱情喜欢说，反复地大声说，轮到做，就开始计较。但是李翘不计较，“昨天晚上，大风大雨，不过是你我两个孤独的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年饭而已……”她将她和黎小军的感情定义为友谊，友谊万岁，但仍然偶尔一起开房上床。
　　 李翘还说，“股票是香港的土产，就象阿拉伯的石油泰国的榴莲……”但1987年香港股票行市大跌，她亏了老本，只好去当了按摩女。满背刺青的按摩客人豹哥是香港的黑社会，但他的背脊上还刺了一只童趣的米奇。陈可辛行云流水的温情伤感，在《甜蜜蜜》中处处皆是，连当黑社会的豹哥也没有半点暴虐，一种强悍的力度中，暗含着一份微醺的哭泣。李翘仍然偶尔和黎小军见面去开钟点房。他还是比较衰，在香港仅仅混得糊口度日，可他还是喜欢哼唱《甜蜜蜜》。他的手象弹钢琴一样在李翘的身体曲线上起落，却没有半点色情意思。他坚持给小婷写信，但他给她买金首饰时，寻找的购买参考伴侣却是李翘。他最后倾尽所有买了两条一样的手链，给小婷的，是现实主义的伪坚持，给李翘的，是理想主义挡不住的真情流露。
　　 1990年冬，李翘带了豹哥一起参加黎小军和小婷的婚礼，她做地产生意发达了。李翘八面玲珑，和小婷做了好朋友，还帮她介绍了上舞蹈课的工作。她和黎小军一起送小婷去上工，车返时，路遇歌星邓丽君，他欣喜跳下车去找她签名，邓丽君柔美忧伤的《再见，我的爱人》歌声响起，“Good_byemylove……”李翘在车内，潸然落泪。装的最坚强豁达的那一位，其实，从来都是最弱小无助的那一位。黎小军对李翘说，“我不想再骗自己”，他决定告知小婷真相。
　　 但是豹哥出事了。豹哥原本只是李翘的现实，因为情感的另一种真实，徐徐展开了理想主义的华美与凄凉。逃亡的豹哥对追随而来的李翘说，“傻丫头，叫辆计程车，回家洗个热水澡，明天一早起来，打开窗户，满大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可是李翘却将她的现实主义义无反顾走了理想主义节拍，她追随豹哥哥逃亡到了美国。
　　 97快到了，香港人越来越多往外走，走不掉的，越来越爱说英文。回不去的家乡，走不完的天涯。美国是和三十年前的香港一模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是人心底里的月光。豹哥最后倒毙在美国街头，无根浮萍，在他乡，客死成一种大侠表情。张曼玉饰演的李翘面对豹哥尸体那一段演绎得极好。她可能是在豹哥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滑稽，忍不住笑起来，但又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留给人间的最后定格，又悲伤起来。那种笑和哭，轮番在她脸上上演，瞬瞬相接，每一瞬，都真实撼人。最后，笑和哭，终于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很丑很心酸、哭笑不得的表情。茫然的美国繁华街头，骑脚踏车送贵妃鸡外卖的黎小军身影掠过，李翘苦苦追逐，而终不得。
　　 1995年，李翘成为一名出色的导游，说着流畅的国语，带着她的客人在自由神像下拍照，她再也不介意承认自己大陆妹的身份。这一年5月8日，邓丽君死了。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邓丽君的歌声，无论是香港、大陆、台湾。黎小军，李翘，街头无语重逢，面对彼此，笑容，迟迟绽放。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陈可辛演绎的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最终同时归零，而漂泊的足迹和情感，似飞絮，如浮萍，千般身不由己，唯有向前。
　　 一个困倦的下午，看完电影，抽身返回限量现实。热了几只赤豆粽子，吃一个果腹，然后盘子装了端下楼。“老爷叔，请侬吃只赤豆粽子，端午节要到了，甜蜜蜜……”“妹妹，侬要开心啊……”“老爷叔，侬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