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途秋恨》是我某一天里看的第三部电影。许鞍华导演拍的电影时间不长，大致总在一百分钟上下，主题也不一定就鲜花绿叶格外分明，但却有一种很致命的魔力，生命尊严的沉重悲喜就卷裹在那琐琐碎碎的人间烟火气息中。一声叹息，一缕缭绕，叹着，绕着，让人没法看完电影便抬脚离去。傍晚的风从窗口吹起小涟漪，但吹不散老房子这辈子丝丝的油烟气。将身横倒床，将心平似镜。一种客边的淡淡凄婉愁绪，几乎是身不由己。
　　 一种荒腔走板的南边衰音，在许鞍华的诸多电影里，都摄去了我的心魂。“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唱些什么，叹些什么，并不知词达意。那唱红了《客途秋恨》曲子的白驹荣，那拍了无数任时光淘金验证好影片的许鞍华，你一个，他一个，我一个，大家的百年人生、片刻风光，仍旧是客边篱下吧？
　　 许鞍华本人是一位中日混血产品，她父亲是一条中国东北汉子，她的母亲是一位东瀛日本女子。《客途秋恨》可以算的上她向母亲致意的半自传电影。溯久以来，泱泱中华民族与堂堂大和民族似乎就有解不开的死疙瘩，任双方国家如何“友好联邦”地作秀，中国人民对日本鬼子不共戴天的仇恨，简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历史不会忘记血腥和屠杀。这种几乎会代代相传下去的仇恨厌恶和排斥，我也是能够理解的。但那是两个国家之间的芥蒂，那与一个中国汉子与一个日本女子，一对不同国籍的男女老百姓的爱情婚姻，有什么关系呢？
　　 话是这么说，但懂道理不代表完全讲道理。国家如此，世界上无论何处的老百姓更加如此。一个异域流离过来的日本女子，牵着中国丈夫的衣衫，从冰天雪地的东北，生儿育女相跟到了中华南国。她的言行，她的衣食，甚至她的骨血，从此与故乡远隔天涯——犹如再历经生死！而所有揪心惶惑的细节生活改变，还是在这样一个至大的创伤之上——中日对峙，民族硝烟，久久不散！
　　 世上万难，难不过横刀一死。影片《客途秋恨》中，晓恩的母亲葵子所幸有恩爱的中国丈夫，他包容着她，体恤着她，令她在与翁姑与邻舍，甚至与自己女儿都难以和谐融入的丝丝茫然酸楚中，获得了难得的欣慰。都说女人如花。中国的女人如花，千金百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未必人家日本国老百姓家养出的女儿，就是刺刀和弹药做的？人家何尝不是千娇百媚心思缱绻的如花娘子呢？可惜葵子的丈夫早亡故。纵然她在中国落了地，家园稳固，女儿学成听话，她和她周遭努力融进的世界，依旧如此格格不入，连得和女儿，也是血脉相连又心性相悖的两路人马。故乡的根，飘向了哪一处云烟？
　　 我深有体会。不要说如《客途秋恨》影片中晓恩的母亲葵子，是日本人嫁给中国人，就是我们本国四海一家亲的两地通婚，那身为女子异地而嫁的凄楚，终此生，也不是飘零之地的繁华所能掩盖的。这世上所有离了故乡水土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月月年年难断思乡梦亲。然而，一年又一年，路都在的，永远都在，回不去的，是已经踟蹰了的脚步，与流年。《客途秋恨》影片中，葵子在大女儿晓恩的陪伴下，返日探亲。葵子说着已经不再熟稔的故乡语言，吃着梦魂萦绕了千遍万遍的故乡饭食，仿佛回到青春少女的从前。然而，即使时光恩慈着、怜悯着，令苍老的鬓发变回青丝，令冷淡的血再回暖上辈子的他生，人生筋骨里的有机物质，已然空了，徒剩巢穴的风干标本。葵子想起新为中国妇时候的惶恐，样样饭食端上桌，婆婆均不满意，含在口齿间的批评是“生生冷冷”——日本民族是欢喜吃生冷的嘛！而今返乡，亲戚朋友，家家宴请，吃得不亦乐乎，私下与女儿谈山海经，葵子却是用地地道道的中国家常妇女口吻再叙了当年婆婆的批评，“天天吃这些生生冷冷，我竟是肠胃也吃出寒气，晓恩哪，回去要好好煲一锅汤……”——广东在中国之南，可不就是欢喜饮早茶煲靓汤的么？然而，我想等葵子回到中国煲起汤来喝时，一定还是会再度怀念那生生冷冷的日本国美食的吧？
　　 好比我自己，来自新平冶陶的昌江之南。但我早不习惯景德镇菜肴的鲜香重辣，反而适应了沪菜风格的每菜必糖。但我家的菜橱里，总也藏着几包江西的家乡豆敆和米粉。自己偶尔也发神经做一回凉拌冷粉，样样作料备齐，邀了女儿共享美味，但通常都是倒掉居多。“真佩服你搞得出这么难吃的粉，老妈”，这是女儿不解心意的评价。我还特意买了专门炖肉饼的陶瓷小钵带来，女儿又说，“老妈你炖的什么鬼东西嘛，好像运动场上的铁饼一样……”我尴尬之下尤自讨好，“你尝尝汤，汤很鲜的……”她无情地推拒我，然后眼白上翻要求我去做一个玉米捞。我很想对着女儿骂句粗口，捞你妈的，但我泪眼婆娑忍住，那是我的心头肉哇！
　　 这世上做女儿的，大抵很难了解异域女子做她母亲的艰辛，自然也就不怕伤了母亲那敏感到有些神经质的脆弱的心。一不留神，我这篇影评写走了样。
　　 《客途秋恨》中，很长一段时间，女儿晓恩都看不惯妈妈葵子，时时常常举着逆反大旗和她对着干。直到她陪着母亲去日本探亲回到香港，她才发觉母亲忽然就老了。晓恩的爷爷奶奶年岁都大了，爷爷又中风了，他们留在大陆广东。葵子安排晓恩去看广东爷爷奶奶，她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长孙女。葵子替晓恩细心地整理行李，带给爷爷奶奶的礼物，糖果，面食，一样样都是老风土。爷爷奶奶收了晓恩带来的礼物，只觉得孙女好孝顺，絮絮叨叨夸赞她。已经成年很久的晓恩，就在这一时刻，恍然间感知到了母亲这一生抽离与融入的均不容易。心里感动至极的时候，嘴里总是寡淡至极说不出半句，一切都无声无语，一切都有心无力。晓恩只是突然很失态地伤心哭起来。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客途秋恨》的片尾，哀哀凄凄的南音又起。听得真，听不准，都无甚关系，不过是一曲荒腔走板的《客途秋恨》而已。只有那一代影后张曼玉饰演的女儿晓恩，在音乐里耸肩哭泣、情难自已的样子，让人觉得，晚秋天气，寒中尚有一丝暖意，算是人生尾巴上一缕小小细细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