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小说』疯
[引子]
寒意袭来,暮色将临。
快下班了,开始漫不经心地翻开报纸,浏览一则文化新闻。蓦地一惊,熟悉的名字,年龄也对得上,难道是他——“小疯子”?
晚餐时,忍不住问母亲:“您还记得老林的妻子吗?”母亲愣了一下,说:“当然记得了,只是好久不见她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母亲凝神片刻,摇头叹息道:“还真不记得了!”我心中喟然:“在我们的世界里,她,似乎已经不需要名字了……”
[一]
她是上海人,是文革前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父亲曾是沪上有名的资本家。作为家中唯一的千金,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虽然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后,家族资产已不复当年,但家境也足以称得上优裕。
上海女子,因深受海派文化的熏陶,本就多了几分精致与见识,再加上她的出生和教养,就更具名门闺秀的雅致和大气。而且,她生得美貌,用上海话说,就是:“伊生得来老嗲,个只面孔,咳像洋娃娃!”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被分配到杭州,进了我父亲所在的单位,成了技术员。其实她本有机会留在上海,但她放弃了。现在想来,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无论何种出身,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都还是有一份火热的激情的。而且她也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因此这样的选择,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那是七月的一天,天气有些燥热,阳光依旧灿烂,与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小林拿着图纸走出办公室,蓦地抬头,就看见了她。她背着行李,站在苍翠的大榕树下,正犹豫地往楼里张望。
看见了小林,她面泛淡晕、略带羞涩地笑了,于是就越发地显得明眸皓齿,小林有些手足无措了。她开口道:“请问,人事科在哪儿?”“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嗯!”她又笑了,那唇边的笑意,宛若微风掠过湖面,吹皱了小林的心绪……
据说她的到来,让小伙子们很是心潮澎湃了一把,但时间久了,小伙子们却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因为虽然她待人彬彬有礼,但骨子里的那种孤傲,还是会让人感到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横亘其间。况且,她有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据说生得一表人才,与她甚是般配。
小林是个农家孩子,根正苗红,吃苦耐劳,是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小伙子称不上英俊,但也生得端正。可是小林不敢奢望得到她的芳心,能远远地看着她,他就满足了。
小林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能悄悄地帮她一下,听她糯糯地说声:“谢谢侬!”,就足以让小林莫名地快乐。小林沉浸在这无望的、甜蜜的苦涩里了。
[二]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无亲无故,逐渐地就感到了孤独。虽然说,党的政策是,革命不问出身,重在个人表现,但无论她怎么努力,入党、提干依然只是个美好而遥远的梦想,她依然是被有色眼镜看待的异类。她明白问题的症结,可是却无能为力。
忙碌的白天,还让她感到充实。但每到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念上海,想念门前那条被法国梧桐掩映的小路,想念家里的小花园,想念那些坐在廊架下阅读英文小说的日子,想念母亲亲手烤制的法式小薄饼……
闭上双眼,又恍如看见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梳理秀发的身影,老唱机里,依然在播放着英文老歌。园里的丁香开了,淡淡的芬芳溢满回忆,随后,就有浅浅的泪痕划过眼角,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作怪,但她实在是有些想家了。
日子在抑郁中前行。文革开始了,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高亢的革命歌声中,她感到了无言的恐惧。在参加了几个批斗会后,她更是怕到胆战心惊。每每看到台上那些勾腰低头的“地富反右”们,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口号时,她就会忍不住颤抖。她开始担心上海的父母。
父母这儿一直没有消息,倒是男友来了书信,提出了分手!那些徜徉在校园浓荫下的日子,那些相视而笑的默契,在严酷的政治环境里,就显得轻如鸿毛了。想起父亲对他的评价:“精明有余,担当不足。”不得不承认,在上海滩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父亲,的确是阅人的高手!
她不怨恨他,她理解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明哲保身,或者去投奔一份更好的政治前途,也情有可原。但是,她还是心痛惶恐到夜夜失眠。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
[三]
新年临近,她的探亲假终于获得批准,在一个雪花飞舞的午后,她回到了上海。
作为文革的另一个政治中心,此时的上海,少了几分新年的欢快,多了几分肃杀的阴冷。
走过那些贴满标语的大街,转入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虽然,此刻的梧桐树已落尽了黄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无语地指向阴霾的天空,可她的心还是欢悦的,“上海,我回来了!”
离家越近,心越是在喜悦中忐忑。远远地看见那座熟悉的小洋楼了,她加快了脚步,却被陡然出现的一幕,钉在了原处。门前,人声鼎沸。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是好多的红卫兵。他们正打着标语,边七手八脚地往火堆里扔着书籍,边高呼着口号!陆陆续续地有各色物品从楼里搬出,被弃之路边,随后就有好多支棍棒一拥而上,在“乒乒砰砰”中发泄着革命的激情。各色古玩瓷器,也随之在清脆的碎裂声中,香消玉损。最后,她看见有两个人,被从门里押了出来。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佝偻着身子,在寒风冷雪中,接受批斗。
她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只是此刻,父亲正低垂着头,蓬乱的头发已经泛白。金丝边眼镜也不知去向,而脸上竟然还被涂上了墨汁。母亲的头发,则更是显出几分怪异。曾经那么细致考究的卷发,被剪得左右长短不一,乱七八糟,怪诞得可怕,她知道这就是“阴阳头”了……
她两腿无力,头脑一片空白。喉头涌起的那一个呜咽,被生生地咽了下去。她只是反复对自己说:“这是个梦,只是个噩梦而已……”也许是母女间的灵犀,母亲突然就看见了她。母亲的脸瞬间灰白了,随即焦虑地使了个眼色,她知道,那是母亲叫她快走。可她迈不开脚步,只是捂着嘴,在泪雨滂沱中,无助地摇头。母亲急了,眼中透出了绝望,她大幅度地冲女儿偏了下头,那是在催促她,她懂!随之,就有红卫兵冲上前,将母亲的头,重重地按了下去……
她只能离开。在慌乱之中,想起了舅舅。那个视她为己出的舅舅,那个风度翩翩的老克勒。她本能地投奔而去。终于在气喘吁吁中,赶到了舅舅家。却赫然发现,屋内寂静无声,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她呆立在门前,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
隔壁的门悄悄打开了,是一位好心的邻居阿姨。她轻声说:“侬舅舅一份人家,已经被遣送到乡下,接受改造去了,侬啊快走吧,免得惹麻烦……”话完,门,就轻轻地关上了。
此刻,已是夜色笼罩。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街头。穿过一条条弄堂,走过一座座石库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外滩。
眼前的黄浦江,在夜色中,泛着暗色的波光。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江中,倏忽间,已了无踪迹!背后的那些高大的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建筑,在夜色中,朦胧了身影,巨大的外滩,在这个雪夜,静谧得可怕!
江风袭来,寒冷刺骨!她瑟缩着身子,裹紧了衣衫。依稀间想起,儿时的那个圣诞夜,天空也是飘扬着雪花,坐在父亲的车里,从外滩经过。自己抱着圣诞礼物,偶尔调皮地伸出小手,去迎接那一片片飞舞的晶莹。而父亲则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着说:“囡囡,我们不去香港了,我们就留在上海吧!这儿是我们的家!”
此情此景,恰若昨天,可是,她知道,上海已离她而去了……
[四]
在失魂落魄中,她挤上了开往杭州的列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嘈杂的人声,复杂的气味,广播里正播放的铿锵歌曲,都让她烦躁不安。她尽力缩在一角,可异样的神情,还是引起了乘警的注意。“同志,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看到眼前的制服,还有那张严肃的面孔,她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那根细细的,绷得过紧的理智之弦,在瞬间断裂……
列车到达杭州站后,单位领导就得到了通知,她被直接送入了杭州精神病医院。
她精神失常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单位。同事们在私下里纷纷议论、唏嘘。虽然她出身不好,但她还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弱小女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又有了新的关注点,最初的震惊就平息了。她,也似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关注。
只有小林,却始终忘不了她。他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弄到了一张介绍信,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她了。
医院在郊外,人烟稀少。这儿仿佛是另一个被现实遗忘的世界。穿过重重铁门,在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的会客室里,他见到了她。也许是服药的缘故,她的脸有些浮肿。额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据说,是同病房的病人失手打的。听着铁门之内隐约传出的狂笑、嚎哭、怪叫声,看着眼前坐得端正的她,小林的眼圈红了。
“还认得我吗?”小林问。她呆滞着,想了良久答:“小——林。”小林又问:“以后有空了,我就来看你,好不好?”她木木地点头:“好!”看着曾如细瓷一般的她,此刻就如失了魂魄的塑料娃娃,小林的内心复杂难言……
从此,每个周末,小林都会带上一些水果、点心,赶很多路去看她。有一回,小林还托人从上海捎来了正宗的话梅糖,给她带去。她看见那糖,眼神有瞬间的闪亮,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
经过将近一年的治疗,她的精神状况有所好转。医生说她可以暂时出院了。
小林去接她。此时,已是初冬。他带着她,走在初结寒霜的田埂上。她温顺地跟在他身后,安静而迷惘。空旷的田野,清冽的空气,让小林鼓起勇气,他转身凝视着她,很认真地问:“跟我在一起好吗?我想照顾你一辈子。”她久久无语,眼里涌上了雾气,终于,默默地点头。随即,她又小心翼翼地祈求:“可不可以,不再送阿拉到这里?”那种乞怜的眼神,让小林心生酸楚。他郑重地点头……
小林向组织打了结婚报告,组织当然是不同意的了。组织派出代表找小林谈话。从政治前途,到个人生活,对小林真可谓是苦口婆心。亲友们也纷纷前来劝阻,可小林这回却是吃了秤砣了,谁的话都听不进。
组织就采取拖延战术。小林更绝,每天去领导办公室软磨硬泡。时间长了。领导也举手投降,“好吧,再不批准,小林也该去医院和她做伴了,反正组织上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小林可高兴了,暗想:“精神病是受刺激引起的,说到底,也是个心病。只要自己待她好,耐心、细致、体贴一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小林又扪心自问,是否有乘人之危之嫌,可想想自己是真的爱她,是真的想给她幸福,没有一丝坏心,也就释然了。
[五]
领了证,照了相,简单地发了点儿喜糖,俩人就算成婚了。
虽然她每天需要服药,也不太会干家务,且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反应更是迟钝,但小林还是感到幸福。他细细地料理她的生活,还学着做上海菜,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知道她吃得精细,做鱼的时候,是连鱼刺都要剔除干净的。发工资的第二天,他也一定会起个大早去排队,争取多买些瘦肉给她补身体。小林有野外工作补贴,虽然不富裕,倒也不拮据。这样,他也可以有些钱给她买麦乳精、订牛奶喝……
闲暇时,他还会牵着她,去西湖边走走。走在盈盈碧水、落英缤纷的江南春景里,看着身边柔弱而木讷的妻子,小林偶尔也会有失落,但他心中始终有希望。“会好的,只要我用心,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婚后一年,她怀孕了,小林欣喜若狂。因为担心腹中的胎儿,她减少了服药量,直至停药。
也许是孕期引起的生理反应,也许是停药的缘故,她逐渐烦躁起来,眼神也开始发直,小林隐隐有些不安,只能更小心守护着她。可是,百密终有一疏。那一晚,当有线广播里传出《高举革命大旗》的铿锵旋律时,她忽然发出了尖叫。随后如受困的小兽,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奔走着,哭嚎着。
小林吓坏了,只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苦苦相求。当然,小林的努力只是徒然了。邻居、同事们都涌到他家门口,边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却也是束手无策。夜深了,也只能逐渐散去……
她闹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才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些许神智。她似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于是低垂了头,羞惭地坐在屋角。而小林只是轻手轻脚地为她擦脸、梳头,未曾有一句责怪。
天亮后,小林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一脸疲惫,一脸愧色,去给邻居们赔不是。而邻居们也都大度地表示了谅解。
可是,这样的情况又再次发生,而且次数愈加频繁。终于有人委婉地提醒小林,应该送她去精神病医院了。小林却哑着嗓子说:“我答应过她,我不忍心!”
经过反复的思考,小林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着那些精神病治疗药物,倒上水,递到她面前。他说:“我们还年轻,以后再要孩子吧!”而她只是惊恐地摇头,紧紧地咬着牙关,就那么绝望地看着他。小林哭了……
小林的困境,终究被母亲知道了。虽然心里埋怨儿子娶了个“疯媳妇”,但毕竟还是放不下牵挂,就特意从乡下赶来,照顾媳妇。小林更是小心谨慎地关了喇叭,藏起了报纸,竭力避免刺激因素,她的病倒真的发得少些了,最终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大女儿。孩子非常健康。虽然因为开始服药,无法亲自哺乳,但她似乎很享受做母亲的感觉,抱着孩子,眉宇间皆是恬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