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真他娘的热。”老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胡乱擦着脖子上的汗，可不一会，豆大的水珠又从额头沁了出来，不过骂归骂，却不敢大声，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
　　 “他妈的，少抱怨，当心给小日本发现。”刘福贵低低地喝了声。
　　 老皮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去他狗日的小日本，发现又怎么样，大不了老子跟他拼了。”
　　 “别扯淡，忘了我们在这里干嘛，现在可不是你逞能的时候。”说着，刘福贵突然捂住老皮的嘴，示意他外头有声响。
　　 老皮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刘福贵趴到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个，耳朵贴着地面，似乎还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直响，看着刘福贵一脸凝重地望着外头，老皮有种恍惚的感觉，他真的突然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就好像他早忘了自己的大名叫什么一样。他对过去仅有的印象，是从十年前开始的，那天，日军的炮弹击中了老皮的家，当老皮从昏厥中醒来时，他在这个世上的一切，父母、兄姐，连同儿时的记忆，都已经在火中消逝，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跟着救他一命的戴将军南征北战。戴将军从一位普通的少校团长成为了而今的少将师长，而他也从小皮逐渐变成了老皮，但唯一不变的，是彼此心中对于日寇的仇恨。
　　 想到这里，老皮的头脑陡然清晰了起来，日军的炮弹虽然损坏了他本来就不强的记忆力，但有一样东西，他是绝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戴将军，自从一个多月前跟戴将军突围失散后，他和连长刘福贵就一直在这片草丛中等待将军的消息，这条小路是他们约定的回国的秘密通道，除了附近的边民之外，就只有200师的将士们知道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暴露自己，生怕有日军侦察队摸到这里，破坏了将军归国的道路。
　　 老皮摸起脚边的枪，拉开保险，慢慢地扒开眼前的荒草，朝着外面望去，那条小路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他们前方不足百米的地方，丛生的杂草和挂在树上的藤条东拉西扯地形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网，将小路给盖得严严实实，若不是熟悉地形的人，谁也猜不出这里竟会有一条路，近旁的草地上冬刚被日军胡乱丢下的炸弹给翻了个底朝天，但此刻，刚经历一个春季，剑戟般的夏草便已经从焦黑的土地里钻出头来，迫不及待地呼吸尚且弥漫着火药味的空气。看到这里，老皮使劲地吞了下唾沫，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或者说许多中国人的命，都和这杂草一样低贱，但他却从未想到，这些卑微的杂草，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小路的尽头，原本是几根东倒西歪的枯木，是老皮他们故意搁在那里，用来掩住小路的，虽然并不能真的挡住入侵者的脚步，但毕竟聊胜于无。此时，从木头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老皮和刘福贵的心，也随之颤动了起来。只听见“哗啦”一声，枯木被拦腰折断了，从断口处，伸出一管黑乎乎的枪口，枪口上还挂着一柄冰冷的刺刀，老皮的手心已经布满了汗水，说不清是太热，还是太紧张了，他缓缓地拉下枪栓，对准了那个缺口，要是敌人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开个透明窟窿再说。
　　 半响，终于有个人影慢慢地从断口处钻了进来，很慢，似乎刚才推开那些木头就已耗尽了他全身力气，老皮看那人，头上缠满了绷带，渗出的鲜血干成了一个漆黑的硬块，好似一顶钢盔戴在头上，身上的军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日晒雨淋之下，已失却了原有的颜色，只剩下几条灰白的布片勉强挂着身上，脚上的鞋，是用野草胡乱包成的，外头沾满了泥巴，混合着泥浆的土黄和血水的鲜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令人震撼的印迹。
　　 “张秘书！”老皮看了许久才敢相信眼前那个衣裳褴褛，面容憔悴的人就是200师的作战秘书张家福，他连忙和刘福贵一起连滚带爬地从隐蔽处冲了出来，拉住张家福的手，说：“张秘书，你可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好多天啊，戴师长呢？他？”
　　 话还没有说完，老皮分明看到眼前那条铁打的汉子浑身颤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留着泪，愣愣地盯着地面，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流遍了老皮全身，他发疯似的扒拉开横亘在路面上的枯木，只见十几名瘦骨嶙峋的战士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手中托着一具漆黑的棺木，老皮顿时就像是瘫了般，腿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来，好不容易硬撑着旁边的树藤，才没有摔倒。经历了数百场的战役，从古北口到台儿庄，从中条山到昆仑关，从同古到棠吉，戴将军如天神般，身先士卒，带领着大家多次挫败了鬼子的侵犯，可是此时，天神般的将军，却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和大家一道冲锋，一道将大刀砍向鬼子的头颅了。
　　 “戴将军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老皮猛地拍着自己的头，他不怕死，十年前他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他怕的是，突然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活，在戴将军身边，他永远都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但戴将军去了，老皮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茫然，茫然得只知道跟随着大队机械地迈着脚步，而神智，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老皮，你忘了将军是怎么告诉我们的？”
　　 “没忘，没忘，”老皮嘴里念着：“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是啊，戴将军不在了，可是我们还在，只要我们200师还剩下一个人，就一定会按照师长的遗愿，战斗下去。”
　　 “可是，如果我们都战死了呢？”老皮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大家都寂静了下来，是啊，曾经的万人铁军，而今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在日寇疯狂的围剿面前，谁知道又能支撑多久呢？中国，又能支撑多久呢？就这样，大家沉默无语，沿着小路向着前方盲目地走着。
　　 这是一条通往腾冲的小路，遍布的荆棘和藤萝使得大家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自己可以最终跨出这片丛林，迎接新的希望，只是这一刻，戴将军不在了，与自己日夜相互的手足弟兄也不在了，祖国就在前方，可是回到了朝夕期盼的土地，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脚下的这条路，是继续布满了险阻，还是戛然而断？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想象。
　　 拐过一片树林，腾冲县城，就在眼前了，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看！”大家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在前面探路的战士已经将远征军归来和戴将军殉国的消息带回了腾冲，县长张问德率领着男女老少走出了县城，远远地等候着将士们的归来，看到戴将军的灵柩，已经不需要号召，数千名乡民自发地齐刷刷跪下，向将军的英灵致以国人最高的祭拜礼节。
　　 没有人料到腾冲的人民会对这支战败的队伍给予如此的待遇，毕竟日军的密探已经渗透进了滇缅边区，毕竟腾冲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情，没有人会期望依靠这十几名远征军战士和手无寸铁的乡民可以守住这座孤城，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自发地出来迎接战士们，哪怕日后会受到日军的疯狂报复，也在所不辞。
　　 老皮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有些恍然，仿佛回到了刚才他们隐蔽的那片草地，这些看似柔弱的村民，何尝不是那些卑微的草根，擎天的大树轰然倒下了，但只要春天还在前方，他们就一定会蛰伏着，等待冬天的结束，重新布满前行的道路。戴将军殉国了，200师被击败了，但只要有这些百姓，中国抗击外敌的道路必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