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大都用色彩斑斓来形容自己的童年，就会使人联想起金色、明亮、温暖、闪闪发光等词语。它是人的生命中一段颇为清新纯净、天真无邪的时期，是一段充满生机、不知烦恼的时期。可我每次提到这个词，都是百感交集，思绪联翩，久久，久久难于平静。
　　 我童年的记忆留在了淇河岸边的一个小乡村。那远逝的岁月中有姥姥，姥爷，舅舅，表姐和表哥，有活蹦乱跳的鸡鸭猪羊，有大大圆圆的磨盘，有咿呀作响的趣横生的童谣。
　　 记得当时的家，是个最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门东开，北屋五间，灰砖灰瓦，屋脊高耸，房檐下住着鸽子，不时传来它们咕咕的低语，那多彩的羽毛似蝴蝶般在空中摇曳，飞舞，落下。窗户不大，是方格形状的木质结构，每到冬天都糊上白纸挡风，过年的时候，贴上红红的窗花，别有一番风味。西屋五间，是原始的楼房建筑，一楼住人。二楼很低，低到只能猫着腰上去，是放杂物的地方。紧靠大门的南边是东屋三间，当时那些不见油星，清汤寡水的饭菜就是在这里煮熟的。
　　 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枣树，春天枝繁叶茂，夏天黄花盛开，秋天果实累累。枣儿有米粒那样大了，有黄豆那样大了，有拇指那多大了，从春到夏，从夏到秋，默默站在树下，不知道要仰视多少次，期盼多少次，遐想多少次。枣儿大了，青了，颜色开始泛白，有了隐隐的红色，我的心也不安分起来，找块砖头向树头抛去，青枣翻转着，极不情愿地脱离了母体，顾不得拭去枣上的浮土，急急地放到口中，虽然没有苦涩的味道，可很难吃，干巴巴的，既不脆更不甜。每到这时姥姥就会拍拍我的头说，小馋猫，要吃甜枣，还要等些时日。
　　 跟在舅舅身后去河底罩鱼。用一个竹子编成的筌，在河水中且走且罩，几步就是一条肥鱼。鱼欢蹦乱跳地用力撞着竹筌，用力压着，伸进圆滚黑壮的胳膊，用力把鱼捞起，甩向岸边。我欢快地跑向前去，想抱起肥鱼，鱼在手中用力挣扎，把我掀翻在地，疼得我呲牙咧嘴，脸上却挂着笑意。看着鱼儿在地上打滚，似乎嗅到了鱼肉的香味。脸笑成了一朵花，花上挂着露珠。
　　 柔弱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跟着表哥去挖野菜，“菜花花，菜花花，挖你回了家，可喂猪，可喂鸭，换回头绳和钱花。”折一枝新柳，去掉中间的枝干，只剩轻柔的柳衣，做成柳笛，撅起粉红的小嘴，用力吹，不响，再用力，“咪咪”，终于笛声悠扬，惊飞树上乘凉的鸟儿。
　　 去河边的小河沟里摸鱼捞虾，不小心掉进河里，鞋湿了，裤腿湿了，吓得哇哇大哭。看看天正午了，篮中也没有多少野菜。用柳条在篮中支起一个空架，把菜稀稀地铺上一层，像个胜利的将军回家，让姥姥看看我多能干。
　　 “乖，你真行。”姥姥慈祥地看着我。
　　 我心里暗笑，还怯怯的。
　　 夏夜，睡在坚硬的房顶上，躺在外姥姥温暖的怀抱里，看月亮在空中散步，看星星在夜幕眨眼。揉搓着她干瘪的乳房，听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很想飞向月宫，去看看玉兔，吴刚的模样，更想像嫦娥一样，在月宫扯着飞云流彩，翩翩起舞。睡吧，乖，姥姥给我念起了童谣：
　　 “太阳出来向东瞧，一下瞧到九山桥。小门户（就是狗）要向猫学艺，小狸猫胆大把它教，翻江过海都教会，小门户瞪瞪眼，吓得小狸猫上树梢。翻江过海都教会，为什么不教会我上树梢？翻江过海都教会，要教会你上树梢，老师的老命哪里逃。”
　　 我入梦了，梦中看到了寂寞的嫦娥在月宫轻舞广袖，一下，一下，又一下，就是看不到她脸上的笑容。一只小花猫在树上爬上爬下，嘻嘻地看着仰脸看着它的小狗，似乎在传道，授业，解惑。
　　 姥姥讲，舅舅也讲，我曾有一个貌美如仙的姨妈，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大美人。遗憾的是她生来的体弱多病，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都说是细病。算卦先生说她是天上的童女投胎，不能长寿，早晚要被收回天宫，去服伺仙人。她长到18岁，还没有许配人家，这在当时是绝对的老姑娘。19岁那年，她真的香消凡尘，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她对我就是一个影子，她真的去了仙宫？那站在诸神身边的伺童，哪个是她的前身？
　　 很多个早晨，我都和表哥一起去放鸭，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池塘，里面大多时候都是水碧草茂，波光粼粼。我和哥各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撵着一大群鸭子，向池塘走去。那关了一夜的鸭子，个个都是欢声笑语，趾高气扬，看到池塘都加快了脚步，煽动者翅膀，扑通扑通跳到水中，它们嬉闹着，追逐着，把长长的扁嘴伸到水中，寻找着食物，也不知道到底吃到了小鱼，小虾还是草叶。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和哥来到池塘边，把鸭子撵上岸。哇塞，个个鸭子都吃得嗉子鼓鼓的，有的嗉子都拖着地，好像不堪重负，不能行走的样子。这种野放的鸭子，生的蛋特别大，煮熟后剥开就可以看到红红的蛋黄，咬一口，满嘴流油，那个香呀，妙不可言。其实如今我也没有明白，这样放鸭，如果蛋生到了池塘里怎么办，更不明白，当时的偷鸭贼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的姥爷上过私塾，喜欢看戏，也喜欢看唱本，更喜欢站在人多的地方说故事，很多时候我都是他的跟屁虫。他手里永远拿着一根长烟袋，很多时候，他都把紫竹做成的烟杆握在手中，任那个脏兮兮，油腻腻的烟袋在胸前晃来晃去。他又开始讲故事了，今天讲的是三国，什么诸葛亮呀，周瑜呀，孙权呀，刘备呀，曹操呀，在他嘴里都像活人一样，这些人他好像都见过，和他们一起生活过。人越多他讲得越生动，引得大人孩子眼睛睁得贼圆，一直盯着他吞云吐雾的嘴，觉得这些人物都会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的气人就是到了关键时刻，也就是该说结果了，就会突然打住，任你怎么闹腾，他再也不说了，就像电影镜头里，要杀人了，要手起刀落了，要血光四溅了，要哭天抢地了，那刀一直高高举着，举着，就是不落下来。每到这时，孩子就会大喊大叫，不依不饶，拽他的衣服，拉他的手，抱他的腿，不让走，他只是呵呵笑着说，要知后事，且听明天分解。然后任你再闹，也求，他也不再说一个字。
　　 最疼我还是姥姥，我三岁来到她的身边，就一直和她一张床睡。记忆中的她永远是一张谦和的脸，对人轻声低语，低眉顺眼，淡淡的笑意永远挂在她的嘴角。当时家里很穷，吃喝都是问题，常年都是玉米面馍馍和菜团子，可她总有办法弄几把白面，给我做点白面糊糊，或贴个面饼子，也有给我做个煎饼，擀碗面条的时候。当时我感到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每次饭做好了，我让她吃，她总是说，我吃了没用，你还小，要长个子，然后她满眼的慈爱化作柔柔的温情落在我的脸上，身上。
　　 很小她就告诉我，生活就是承受，“忍吧，忍出来才是人，”这是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后来我大些了，我才知道她一生生养了10个儿女，可由于旧时生活艰难和医疗条件差，一个发烧就是可以让一个幼小的生命夭折，眼下只剩下了舅舅和我母亲。说起这些她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几乎是麻木，也许时间太久了，伤痛早随着岁月的沉淀，在她的心中结成了老茧。我还有一个二舅，好像只比我大十多岁，长的特帅气，长腿高个，方脸大眼，两道长眉又黑又长，直入鬓角，他的离去仿佛如昨：
　　 那时我已经回市里上学了，可每个暑假都要去姥姥度过。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到处都是口号，到处都是红旗，到处都是批斗，到处都是人流。那是农历的六月初六，一个异常溽热的夏日，姥姥早早就做好了饭，好像是一大锅麦米糊糊，盛在一个很大的盆子里，端到街门口一个废弃的大磨盘上了，晾着，那磨盘就是当时的饭桌，一会四周就会人声鼎沸，欢声笑语。
　　 “我先吃了，要去前街记工分。”二舅端着一碗饭，对着我们大家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二舅是当时的记工员。
　　 他走了，踏着月色，大步流星。
　　 “出事了，出事了！”不久，我就看到一个人飞奔到我们家的门口，说我舅舅中电了。仿佛一个巨雷在头顶炸响，把我们全家惊得目瞪口呆，灵魂出窍，六神无主。我随着大人跑到了前街，首先看到了很多人围着一个圈，在窃窃细语，我挤进去，看到舅舅直挺挺平躺在一块木板上，早没有了声息。有人招呼着要请医生，盼着他还能活过来。我跑回了家，看到姥姥坐在当街的泥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姥姥，姥姥！”我在别人帮助下，强行把她搀回了院子里。
　　 “你舅舅怎么样了？”
　　 “没有事，叫医生去了，在抢救。”我安慰她说，可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姥姥擦干眼泪开始做饭，和面，擀出了很薄的面条，摊鸡蛋饼，是薄如宣纸的哪一种，然后把饼切成丝，就等着一会款待医生。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最美的佳肴了。看着姥姥忙碌的身影，我几次背过脸去，默默落泪。
　　 我又跑到了前街，夜已经深了，很多人都已经散去，面对亲人的离去，我一个10岁大的孩子居然没有丝毫的恐惧，蹲在舅舅的身边抓住他的手，好凉，好凉，我打个寒颤，起风了，一道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幕，抬头看天，有道闪电居然变成了骷髅形，泪又流出来，我感到舅舅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了。我又跑回家，在两地之间飞奔了许多次，既放不下那伴我一起长大的舅舅，更放不下疼爱我的姥姥。
　　 第二天躺在木板上的舅舅肚子就鼓得很高，大人告诉我天太热，马上就得葬埋，一块薄薄的棺材，白色的，把舅舅放进去，抬到村里的南岗草草的掩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生命可堪之轻？
　　 其实对于舅舅的离去，至今也是一个谜，据说他去记工分，看到人们都还没有来，就扒着砖缝上到了屋顶去乘凉，当时由于世事混乱，有人在房顶周围接了明线，可离房顶还有50公分的距离，舅舅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很喜欢电工知识，也常有人找他帮忙接电线什么的，可谁能明白，他怎么就会去抓握电线，送了命。
　　 姥姥40多岁才有二舅，那个疼爱真的无以复加，六岁才断奶，很大了还和姥姥黏在一张床上睡，在家庭特困难的情况下，还借钱把舅舅送到县里高中上学。
　　 舅舅的离去对姥姥的打击太大，险些要了她的命，她大病一场，头发彻底白了，眼睛在也没有了光彩，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发呆，而且变得丢三落四。也有很多时候，她会把我拦在怀里默默落泪，任我怎么擦也擦不完。世间大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姥姥，我可怜的姥姥，她一生为了女儿们一个个的先后夭折，到底心碎成了几瓣，泪流了多少，轻风听过你的哭啼，日月看过她的眼泪，流水听懂了她的呜咽，她的泪，她的伤，她的苦一定流成了河，聚成了海，甚至灌满了她的每个细胞。
　　 以后我上学了，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我心里一直有个心愿，就是长大了要挣很多的钱，给姥姥买许多许多的好东西，让她天天吃白馍，吃肉，让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可是，在我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自食其力的时候，她就撒手人寰，驾鹤而去，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了冰冷的世界。
　　 那是一个末春，我听到了姥姥逝世的噩耗，当时就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哭，然后搭车来到了姥姥家，也是我童年的家。其实我一直在默默流泪，当见到她的棺柩，我的情感还是如潮水般瞬间爆发，我瘫倒在灵前，哭得昏天暗地，日月动容，飞鸟惊飞，江水呜咽，直到精疲力竭，喉咙嘶哑才被众人强行拉了起来。
　　 我知道姥姥去了，真的去了，当她被众人抬着埋人厚厚的黄土，我知道了我们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
　　 今夜没有星月，只有风儿在暗夜散步，马上要儿童节了，那些远去的童年往事，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化作翩飞的蝴蝶入梦来了。
　　
　　 2012-5-28-7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