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古镇末稍小街边的李达林，当他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我——？”他望着天花板，上面一片洁白。他摸摸白色的被子，这才知道自己住院了。
　　 “她娘，你过来，我要对你有话说。”苏醒过来的李达林看见妻子坐在床后边抺眼泪。他浑身无力，说了第一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额头上都是渗出的汗珠，他很虚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侧眼看到了坐在床后边正为他擦泪的妻子。“她娘，你让我走了黄泉路去安逸，我酒喝够了，死了也罢。”妻子听了，老泪纵横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走了，难道让我一个人守着老房，我虽然也六十岁的人了，但我啥不得离开你。”李达林听了，似乎有点感动，他伸出枯柴般的手轻轻地捏住了妻子的手掌说：“他娘，今生我对不起你……我心里想好了，这件事情要与你商量……”说着，泪流满面。
　　 李达林是因为醉酒中了疯而被送进医院来抢救的，算他命硬，经过医生一周的精心治疗，毛病奇迹般地好了，手脚都能自如活动，说话口齿也清晰，是医院多年来很少遇到的中疯个案，令医生和护士都高兴得笑皱了脸，病房里的人也都为之而惊讶不已，一个个向他祝福。
　　 说到李达林喝酒，是小镇上有了名气的，他喝酒一般不用小菜，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一样，抓一把花生就算是酒菜了。他每天离不开酒，每天从店里拎回一瓶酒，不到傍晚酒瓶底就朝天。他喝酒是上了瘾的，早晨要喝，中午要喝、晚上也要喝，喝得每天鼻子孔酒气熏人，妻子每次劝他，总会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改也改不了。
　　 早在青年时期，他是附近海堤边的一名巡查员，二十多岁那年时他还不会喝酒。也许是江堤上刮风下雨天气多变的缘故，台风一来，在巡查时总会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身上不剩一根干线。当年的老站长十分欣赏他的勤恳工作，每当他淋雨后，一到下班，他就会把自己放在床铺下的白酒拿出来与他共享，说酒能驱寒，喝了不会得病。这样的日子，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很快过去。后来老站长退休了，李达林的酒从就此也改不掉了，而且常常独自喝酒。也许与酒有缘分，后来越喝越多。退休后更是每天不改，屈指可数，他喝酒已经喝了四十年了。李达林平时的个性也怪，凡喝完酒的瓶子，他都舍不得扔掉，放在后屋的土墙壁边堆着，年年长高，像是堆了一座土山，轻易不会让人动他的空酒瓶。
　　 前几年，有几个搞酒瓶收藏的人闻讯赶到小镇，见刘达林家后园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子。蜘蛛网下的瓶，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们横看竖看的提出要买下这些酒瓶，但李达林不肯。他思来想去，难道这酒瓶也值钱了？值多少他不得而知。
　　 李达林有二个儿子，大儿子名叫李逍遥，初中毕业就不肯背书包上学，后来一直在小镇进口处的小街上开着一家服装店，小日子也过得去。二儿子叫李小龙，早年读书聪明，考上大学后成家立业住在了北京，不久前刚提升为一家公司的科长。老大的妻子是一个很朝钱眼里钻的人，平时总想让儿子去老爷子身上刮一点钱，但父亲李达林个性很强，不买他的胀，照样喝酒自乐。
　　 李达林的大儿子早就巴不得有人来帮清理瓶子了，好在那块空地上搭二间小房子租给民工住，一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大和妻子见李达林不肯处理那些乱堆着的酒瓶，早已气得心里要冒出血来了，但有什么办法？他见父亲不肯，和父亲大吵大闹了一场后就跟着妻子住到丈母娘家里去了，而且一住就是多年。好在父母俩身体硬朗，也就挺了过来。
　　 这二年来，李达林的身体素质下降，而且高血压十分严重，医生关照他不要喝酒，可李达林口上答应，但实际上是没有做到，就连自己的妻子也劝不动，这样的我行我素，成为李达林喝酒的老习惯，他常常说：“我喝了几十年的酒，老了就不会去改，是非去见玉皇大帝……”前几天，他喝完酒，小街上传来捉小偷的声音，他也准备跨出门去帮着一起捉小偷，没想到自己刚刚出门就不由自主会突然摔倒……
　　 父亲住进医院抢救后，大儿子李逍遥被里弄找了回来。他见父亲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立即打电话催着老二回到了家，商量着父亲的后事……老二毕竟喝过墨水，气度不凡，他说：“父母把我们扶养长大不容易，父亲如有三长两短，母亲由我带到北京去住，家里父母留下的房子我老二不会要，你拿去了就是，这些年来，好在由你和嫂子关心照顾父母，小弟感激不尽。”老大听了，以为小弟知道了他和嫂子的事故意在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红的，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被打了一顿一样。
　　 然而，父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早晨，二弟兄一起来到了父亲的床头边。李达林看到老大就头脑发胀，他没有吱声，只是双眼望着老大。“爸爸，我来迟了，孩儿不孝。”老二心里显然有点难过，止不住的泪水直流。
　　 “不用难过了，人老了总会走这条路的，阎罗王不要我了，但有些话我要当着你们两个人说清楚。”
　　 “说吧。”老大赶紧接过话头。“我老爸一辈子喜欢喝酒，没有什么积蓄，住的二间房子，也是你妈出的大力，立了大功劳，现在想来，人生苦短，但悔之不及，我没有留给你们什么，剩下的一堆酒瓶，还有二间房，你们弟兄俩今天在场，我和你们妈也商量过了，趁我还活着，给你们分一下就是。”
　　 “爸，弟弟已说了，他什么也不要，我想既然父亲说了，弟弟不拿也不对，我的意思是，有的酒瓶子可以养养花，弟弟要的挑着就是，剩下的让弟弟当废品卖了就是。”“好的。”李达林微微一笑。
　　 三天过后，李达林出院了。回到家里，他拉着老二的手说：“儿，爸和你娘养你们弟兄俩，只养你们的身，没知你们的心。我一世做人没做好，也感到愧对于你们的。房子你哥拿着，但爸床底下有一瓶酒是一定要给你的。
　　 “爸，我不会喝酒。”老二摇摇手。“爸，等你病好了就少喝一点吧。
　　 “嗯，这是当年老站长说我工作认真奖给我的，这是他爸在贵州工作时藏了多年的茅台酒，我一直啥不得喝，也藏了四十年了，你和酒瓶都拿着吧。”说着，他面对老大，拿出了包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包里的一瓶酒。
　　 “老大，你想要是酒还是要房？”李达林忽然又问大儿子。老大连连摆手：“不，不，我们弟兄俩说好的，弟弟不要家里的一切，这酒给弟你拿着吧，白酒陈年的不会坏，我拿房子就是。”老大一边说，心里乐得发笑。
　　 “那就这么定吧。”李达林望望妻子，妻子明白丈夫的话意，默默地点点头，她对老大的作法也是不满意的，按她的想法，房子是不会给老大的，他作为儿子，太没有良心了。但丈夫一言既出，而且小儿子已经承诺，也只能是这样了。她含着泪拉着小儿子的手，泪流满面：“儿，家里穷，妈对不起你。”
　　 老二听了，知道妈心底里藏着一肚子的苦水。就说：“妈，让我回京把房子整理一下，下次出差来家，我一定把你们老俩口带到北京去住。”老大听了没吱声，只是朝弟弟笑了笑。
　　 老二回京的那天，李达林和妻子送他到车站。老二手里拎着塑料包，阳光照射包里的茅台酒的瓶，看似粗糙打造的磁瓶，但很结实，也很有艺术造型。这是一瓶五十年代出厂的茅台酒，瓶口仍然封得严严实实。
　　 “儿呀，这酒是当年老站长送我的，我没喝掉，留着它就一直留着我当年的回忆，时光匆匆哪，人家传给儿女的是楼房地产，而我却…但我在医院里听护士在议论，久藏的酒也值钱……”李达林苦笑了起来，然后又长叹一声：“不管值多少，也是我这个无能爸留给你的。
　　 “爸，你别多想了，我上大学还不是你们操苦了心。”老二打断了父亲的话，他只是想多安慰一下父亲和母亲。
　　 车开了，窗外的水泥地上站着父母，父亲苍老的脸上划过一阵笑意。老二挥着手。是的，这次他回家一周多，知道了老大和嫂子在家的一切表现，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忽然，老二看到：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女士正十分羡慕地看着他手中捧着的一瓶茅台酒：“先生，你这酒是从电视台拍得的？”
　　 “没呀，你问这是什么意思？”老二不解。
　　 那女士说：“我在电视节目中看到了，像这种瓶子装的茅台酒是五十年代初的，现在全国范围内不多见，每瓶拍价是一百六十万一瓶。我不骗你的，你是富人，真的很有大钱……”
　　 老二捧起酒，反反复看着那酒瓶上的茅台酒三个字，还有一九五一年的出厂日期…他几乎是傻了一样，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是激动还是什么，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