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小饭馆遇见了红星哥，若不是他叫我，还真认不出来。虽然穿着还算齐整，但似乎苍老许多：一头乌发泛起了丝丝银光，印象里的白皙面孔，也变得黑多了。
　　 我很是兴奋，抓着他的手一个劲摇晃；好几年没见了，还好吗？进城也不打个电话，好让你弟妹准备准备。“哎呀，哪里好麻烦？”红星哥依旧腼腆，嚅嚅道，“进城买一车饲料，比镇上便宜好多，很快就回去了。”什么叫麻烦，我上学那阵不也老麻烦你？“不一样，不一样。”红星哥有些拘谨，“跟弟妹也不是很熟识，怎好唐突？”有什么不熟识的，我常对她说起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确实使不得，兄弟你看，门外拉饲料的车是雇的，不能耽搁人家太多时间。”红星哥越发显得紧张。
　　 不好太勉强，反正我还没吃午饭。这样，我就借这儿将就招待了，要是你还推辞，那就是责怪兄弟了。“好好好，凭兄弟安排。”红星哥松了口气。
　　 让服务员添了几个菜，叫来一瓶酒，三人坐在一桌。司机示意不能喝酒：要开车，便叫服务员给他拿来一瓶饮料。我端起酒杯，说；这杯算我赔罪，说完一饮而尽。“罪从何来？”红星哥一脸愕然。前些年你要扩建猪圈，我答应拆掉老屋的边院，可后来老妈怎么也不松口，我实在是无力改变她的老思想，真是惭愧得很。“兄弟言重了！”他真诚地说，“是我思虑不周，虽说不住人了，可农村有句老话，宁可抛荒，不可失业，再说她老人家做那个院子时，的确不易，理解理解！”不提，干了！
　　 一杯下肚，话渐渐多了。去年养殖行情咋样，收入可好？“嗯，还行，不过年后就往下挫，一直到现在。”那何不少养些？红星哥抿了一小口；“其实我对行情也有所预料，可看着栏里肥嘟嘟的猪仔，我舍不得贱卖。”我有些不解；新闻里说行情不好，有些养殖户把母猪都杀掉了，你还这样想？红星哥有些无奈；“我也想过，怎么下得了手！那都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养大了还不是拿来杀了吃！我觉得好笑，但却一点笑不出来；还是想穿些吧！“那不一样。”红星哥认真地说，“至少我把它们养大了，你所说的那是它们的命”。呵呵呵……是，吃菜。
　　 侄女侄子都大了，工作了吧？“嗯呐”，红星哥露出了笑脸，“小燕工作了，蛮好，小点也马上毕业。”那你就要解放了，该歇歇吧，何必老苦着自己？红星哥嘿嘿一笑，“没觉着苦，习惯了，人总得干点事吧，不然闲得慌，况且我还不能算老吧？”那是那是……
　　 叔叔婶子呢，听说在省城做水果批发，满红火的，索性去帮忙还轻闲些。“那不适合我，”他摇了摇头，“他们开始去是挑着沿街叫卖，慢慢地有了现在的势头，有段时间养殖受挫，我确实打算改行，就去看了看，可做水果生意比养猪还难：你看养猪只要做好防疫，把好饲料关就行，顶多人劳累些！水果不同：不搞点把戏真赚不了钱，看他们在电子秤上做手脚，给水果上色我就别扭，还是养猪省心！”你呀，还那脾气……
　　 扶他了上车，对司机说；麻烦你开慢点，说完扔给他一包烟。司机是一小伙；“您不给烟我也保准稳妥，都乡里乡亲的！”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是那是，进城来玩。我看着车渐渐走远，心里很是感慨。
　　 红星哥姓席。他爸爸是入赘来我们村的，生下俩儿子，小儿子续了王家的香火。他奶奶在世时，日子倒也安稳，走后就有了变故：因为独姓，村里老是有人欺负他家，（主要是他母亲的本家）后来他父母携小弟就搬走了。那时他和我们村一姑娘已经结婚，妻是独女，恐岳父母老来无依，所以不愿离开。
　　 早前，他是我们那儿少有的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因家里缺乏劳力，也就没再复读。很内向一人，不喜欢溜三跑四地闲逛瞎扯，所以和村里其他同龄人不太往来。我读初中时走读，每天放学后常能遇见他担着粪水往田里去。因为邻居，也就多了交流机会。我们倒是蛮谈得来，有闲空就在一起下下棋，聊他未竟的梦想。
　　 也许是可惜自己没能继续读书，所以对我很是羡慕。农村中学师资不高，我有些不懂的只能是去问他，他也很乐意：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学的总算有点用处。”
　　 我有个毛病：有道难题做出来了，那沾沾自喜的！而哪道题做不出来就胡乱发脾气，甚至摔东西骂出题者。他说了很多次；“做习题的目的不是做出来，而是重在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学到的基础知识，相互之间就会发生关系，久而久之就能应用自如。”可惜我这个毛病一直没改过来！
　　 他那时心里其实也苦闷。有次在家喝醉了，嚎啕大哭，嫂子、岳父母怎么也劝解不了。那时恰值中考完毕，晚上我正在乘凉，嫂子就在院外叫喊。我进去时他还在胡言乱语，哭得像个孩子，全没了日间温和谦让的样子。
　　 我问；红星哥，到底怎么了，白天不好好的吗？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呀，老哥是个失败者，书，没读成，养猪也看不到希望！”我回头望了望嫂子；你们谁刺激他了，从没见他这样伤心的？嫂子是个老实人，她说；“没有哇，他说累了，想喝点酒，喝完就这样了。”
　　 其实，我知道红星哥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可命运实在不济，奈何！我只能往开了劝说：“你别老想些没用的，小燕小点，多漂亮懂事的孩子，你好好奔（四声），将来他们有出息不也是你的出息！看看村里同年的，你也算本事吧？别太对自己苛刻了！”他依旧自言自语，好像听不见我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正清除粪池。我走过去说；老兄，大清早的，你不嫌臭也得想着别人吧？他笑着说；“怎么，没关窗子，臭得你睡不成懒觉……”“你成心吧……”一点也看不出他昨夜的痛苦。
　　 别看他有些书生模样，可韧劲实在不像他的外貌。高中毕业后，他回家除了种很多田，还要养猪。那时候农村家家大都养两头猪，过年或卖或宰杀，他不一样，养了三头母猪，还加一头种猪，而我们这块还没人做过：猪仔都是从别处买来。刚开始接触，也没有很讲究良种，反正就稀里糊涂养，经验不足，所以老出状况。这期间我经常看到他愁容满面，有时也劝他少弄点，把自己累垮，还有一家子人呢！
　　 我们得空就海阔天空瞎侃。高兴了的他也蛮自负的，说一定要活出个样，证明读书不一定是唯一的大道，还对我描绘了他的蓝图：养殖慢慢扩大规模，农家肥种绿色庄稼，建个饲料厂，用自产的粮食作饲料……当时他的想法无疑比同龄人大气。但是，家庭经济的先天不足，国家对养殖也不像现在扶持，注定他就算比别人吃多几倍的苦，也未必能达成理想。
　　 养殖有很大的风险，天灾、疾病、市场反复，神经脆弱者怕是要疯掉。零八年那场雪，把他猪棚压垮了，损失惨重：砸伤的，冻死的……他一圈圈地转，然后就开始清理……其间的坎坷自不必言。但他终究是熬出来了，从什么也不懂到慢慢能懂些治疗技术，养殖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我很少感觉到他的消沉，就像他后来说的：“做人其实和解题一样，要是只注重结果，就会纠结于每一个谬误而后悔不已，痛苦的感觉，肯定就愈发明显、延长了。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在过程上，做好每一个日常，不奢望能力以外的惊喜。这样也许能更接近理想的心态。”
　　 红星哥虽然没有实现他原先的梦想，但多年的坎坷也塑就了一个良好的心态，不能不说是另外一种成功。
　　 晚上打电话，他说酒早就醒了，下完饲料还清洗了猪舍。“暑期得空回来，好好杀几盘，看你有没有长进。”他言语轻松，好像不是正在经历生猪行情的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