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同事，我们叫她“花儿”，花儿的老家是在内蒙古。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我自然对粗犷而富饶的内蒙古充满了好奇。我的同事们好奇心更甚，一个劲地围着她，打听她是不是生活在蒙古包里，用电和用水是怎么解决的，草原是不是真的“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地踩上去是什么感觉，羊奶和牛奶在口味上有什么不同……
　　 花儿听了我们的叙述，总是摇着头苦笑道；“我也是生活在城市里啊，你们这里什么样子，我们那里就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人倒是少些，就是这样了，大同小异啦。”
　　 听了这话，众人都很失望，唉，还指望能听些奇闻异事呢。
　　 这天，我们又不由自主地神往起辽阔的草原来了，她突然发话了：“与其在这里瞎想，不如，这个长假，就跟我去我们那边看看吧。”
　　 这话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把大伙儿心中的馋虫都勾起来了，每个人都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垂涎三尺，当然，也对那些奶酪、奶酥之类的吃物，心驰神往。
　　 说到做到，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奔赴了花儿的老家，呼和浩特。
　　 说实话，城市，到处都是一样的，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细着笔墨之处，花儿的家，在一幢六层公寓建筑的三楼，推窗就可以看见小区绿地，视野还算开阔。可是，花儿却说：“这就算视野开阔了啊？等明儿，我们就出发去草原，那才叫开阔呢。”
　　 花儿的父母却在旁边泼冷水，道：“草原有什么可看的啊，现在都开发成旅游景点了，没什么花样了。”
　　 花儿不信，说：“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片草地呢，还在吗？”
　　 “早没了。要去啊，你们就去那个很有名的生态农场吧。不过，别抱太大希望，真的是没啥看头的，妈还能骗你吗？”
　　 我们自然是不信了，第二天，就跟着旅游车，结伴同行，一起出发去看草原。那天我们起得很早，我困得实在不行了，就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睡着了，反正，现在这车还在城市的街道上疾驰，而城市，到处都是一样的。
　　 也不知糊里糊涂地睡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身旁有人在推我，还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懒虫，快醒醒，草原到了，来看草原啊。”
　　 一听这句话，我腾地一声就跳了起来。
　　 “草原，哪儿呢？”
　　 我四下寻找，到处寻觅，可是，哪里有草原啊？
　　 我想象中的草原应是辽阔无边的，它一碧如洗，如同绿色的大海那样壮阔，一阵大风吹来，吹得有人腰那么高的草杆儿摇摇晃晃，就像大海上掀起了层层波浪那样，草浪追逐、牛羊隐没其间，对了，还应该有无数的鲜花点缀在青草丛中，五彩缤纷的，抬头能看见百鸟鸣啭，低头能看见河流蜿蜒。
　　 可是，现在又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看到的草原居然是黄色的，现在难道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吗，为什么满目都是颜色枯黄，草棵低矮的草窝子呢。草是黄色的，露出的土，也是土黄土黄的，一块一块的，就好像长了“斑秃”的脑袋，好生难看。
　　 大家都下了车，我也跟着众人无精打采地下了车，导游拿着喇叭，口沫横飞地解释着，我大致听懂了，他说这里是一家观光农场，养了多少多少牛羊，占地面积有多少平方，大家现在可以自由活动，等一个小时之后就带我们去纪念品商店，买土特产……云云。我想：也许他真正的目的，只是那最后一站，“购买土特产”吧，我可是听说，很多导游就指着这个挣钱的呢。
　　 我继续四下看着，虽然没有风吹草低，但是，牛羊却的确很多，嗯，好歹这里也是农场啊，真正的农场，比网游中的“开心农场”，那自然是要强些。可是，仔细看去，我却为那些牛羊操心起来，牛羊一群连着一群，在贫瘠的草原上啃着瘦弱的草，就这些草，还不够它们塞牙缝吧，如何能吃饱呢？而且，它们好可怜啊，吃草都不能好好吃，时不时的，有兴奋的游客，上来和它们合影留念。这些牛羊估计也是见过了大世面的了，面对闪光灯，居然一点都没有惊惧之色，自顾自地，啃着本来就不多的草皮。
　　 我蹲下身子，仔细去寻觅，梦中那遍地鲜花的场景，自然是没有了，不过，要是你眼神够好，仔细去看，还是有些比米粒还小的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在黄草间。
　　 有河流，喔，不，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河流，因为，实在太细小了，我知道对于河流，用“细小”这个词是不合适的，但是，但是它们真的是很细、很小。河里多半没有水，就是有点儿水也都是浑浊如泥汤。
　　 也有鸟，但数量很少，少得比城市里的麻雀还要少，还要寂寞，有的在路边独步，有的在天上悲鸣。
　　 最要命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把本来就不甚辽阔的草原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也对，要是没有这条路的话，咱们的汽车又是如何进来的呢？路边上三三两两的有些卖吃食的小店，殷勤的店主在门口招呼着客人，看来，哪里都一样，这里的人，也已经学会了生意经。
　　 难道，这就是我朝思暮想、梦寐以求想见一面的草原吗？
　　 我向花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其他同事也都抱怨起来。花儿淡淡一笑道：“我跟你们说过，到处都是差不多的，你们不信。”
　　 “是的，你是说过，可是，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唉。”花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来过这里了，我小的时候，这里可不是这样的，真的是很大一片草地。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自从考上了大学，我就一直呆在大城市里，偶尔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也都是呆在城里，这些年，一次都没来过这里。原本，这里，可真的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沉默了。
　　 “看来，还真被我妈说对了，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自从要搞什么旅游，挣大钱，这里就一天天地变了模样。成群结队的游人们来来往往，享受这所谓的生态旅游，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的生态旅游，有多远。”
　　 我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真是游人如织啊，这句成语，我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终于理解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真正的生态旅游，是应该建立在保护生态环境的前提下的，过度的开发，过度的利用，其结果，与得到更多的经济效益只能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的。
　　 “嘀嘀”的喇叭声响起，我们知道，这是导游在召唤我们，该去下一个景点了，是的，就是那个卖土特产的地方，而此时此刻，我和我的朋友们，却都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趣来了。
　　 草原，我们心驰神往的草原，你究竟在哪里，难道，就要这样和你失之交臂不成，又或者，你早就已经离我们远去，再也找不到你的踪迹了。
　　 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难道就找不到真正的草原了吗？我不信。
　　 我不信，花儿更不信，她可是东道主啊，是她出的主意，要来这里玩，现在如此草草收场，自然也不是她所乐意见到的。更重要的是，离开家乡那么长时间了，她比我们更想念那真正的草原，更贪馋那青草的芳香。
　　 “走，我们自己去找。”花儿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去找什么？”
　　 “去寻找草原。”
　　 “我们自己去吗？”
　　 “迷路怎么办？”
　　 “走着去吗？没有车怎么办？”
　　 “没多带吃的东西，会不会饿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大家都是城里人，对这种探险的事情，显然都是不在行的，我们都只有在电视机那个小盒盒里，才见过探险这回事。
　　 “草原上的人，最豪爽了，你找他搭车，他不会拒绝的……”花儿的几句话，极其具有煽动性。
　　 我们又上当。
　　 跟导游好说歹说，并保证不用退钱之后，我们终于踏上了自由行的路程。
　　 但是，在那条干巴巴的柏油路旁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等到可以载我们的车。经过这里的车，大多都是旅游车，是有固定的路线的，不会陪着我们满世界瞎跑，去找什么草原。
　　 “再等最后一辆吧，要是这回再不行，干脆，到马路对面，等回城的车得了。”时间不早了，花儿也有些着急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辆小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我们连忙招手，一个笑盈盈的脑袋伸出了窗户。
　　 “啥事啊？”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脸又黑又瘦，可是笑得却很灿烂，他操着一口略带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
　　 我们把来意一说，那人就板起脸教训起我们来了：“我说你们几个姑娘啊，胆子怎么这么大，你们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坏人啊，我看你们怎么办？”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们都是一凛，互相看了看，这才知道害怕。
　　 “还好遇到我了。这样吧，不是要看草原吗，行，我带你们去，我们村口，那一片草，长得很不错呢。”
　　 此时我们却犹豫了，都相互看着，不敢上车。
　　 “怎么，怕我是坏人啊？放心吧，别小看我，我可是村长啰，今天是去城里开会的。”那人又恢复了笑模样。
　　 他还是个领导干部？看他这样，不像；这车还可以，可是也很旧了，他真是领导干部？
　　 “别犹豫了，上车吧，要是到了晚上，这里路过的车可就少了，到时候，你们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花儿说话了：“走吧，草原上的人，没有坏人的。”说着，带头上了车。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汽车驶离了主路，开着开着，开到了一条颠颠簸簸的土路上。渐渐地，没有一个人影了；再渐渐地，连车影都没有一个了。天地仿佛突然间就开阔了，一开始的时候，司机，喔，也就是那位自称村长的人，他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说着话，聊着我们都是哪里人啊，我们那边的风土人情啊，也顺嘴给我们讲讲这边的人文地貌，奇闻异事。
　　 可是随着车子越来越深入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视野开阔了，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不想说话了。渐渐地，大家都闭了嘴，欣赏起路边的景色来。
　　 土路两边，牧草没膝，野花烂漫。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辆车、一个人，甚至连一只牲畜都没有。昨天夜里好像刚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路上，有好多淡黄色的积水坑，而往路旁边看，路边的小沟里，也积满了水，那些水坑倒都是深深的，而且水质看上去很清澈。
　　 只隔着几十分钟的车程，无论是天还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我们都感到极其惊讶。
　　 “哇，这就是草原吧。”一个同事激动地喊了起来。
　　 “嘿嘿，是‘草’，但还不是‘原’。”司机说道：“真正的草原啊，你们还没见到哩。”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真正的草原，我也不常看到了哩。草原载畜量太大了，超过负荷了，草原啊，累了。”
　　 我看了一眼花儿，她不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我想：也许我能明白花儿和司机现在想的是什么，作为大草原的儿女，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大草原一片片地消失，这滋味一定不好受。尤其是花儿，作为草原的儿女，沦落到要和我们一起去寻找草原，唉，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车子越开越远，人烟也似乎越来越稀少。野草肆无忌惮地长到了路上，路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天地茫茫，望不到尽头，接天芳草无穷碧，仿佛整个天底下只剩下了我们的汽车还在笨拙地爬行。
　　 “小兔子。”同事又在大惊小怪了，我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肥嘟嘟的野兔从容地在路上穿行，一点都看不出惊恐的样子。司机放慢了车速，有意地让这些不速之客先行。不，或许，在这个辽阔的草原上，我们，才是真正的不速之客呢，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可是，人类，为了自己的私欲，把这些可怜的土著民们都赶走了，越赶越远。
　　 鸟儿，各种各样的鸟儿，不是只有麻雀喔，它们在灿烂的阳光里，或盘旋、或跳跃，欢乐地鸣叫着。
　　 远处，仿佛能看见低矮的山岭，喔，或许并不低矮，只是距离实在太远。不由得让人想起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样的句子。嗯？不对，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喔，对了，少的是更多的生气，“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少的，是“牛羊”。
　　 大草原，是不能没有牛羊的，如果缺少了牛羊，大草原就只是一幅单调的风景画，而点缀上牛羊之后，大草原，它才是“活”的。
　　 就在这时，车子拐弯了，这时，我们才真正体味到独辟蹊径和另有乾坤是什么意思，车一拐弯，驶到了一条大路上，路旁有稀稀疏疏的院落，难道，我们，这就进村了？直到屋宇越来越密集，看家狗一条接着一条嘶吠起来，我才知道，我们真的是到了一个村庄。
　　 车子缓慢地行驶，不断有人被犬吠惊动，跑出来探视。
　　 “村长回来了。”
　　 听到外面传来这样的话语，我们这才如梦初醒，原来，真的是村长，亲自来为我们开的车。
　　 下了车，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我的裤子时不时地被柔软的草叶摩擦得窸窣作响，我的手指时不时地触碰到周围的那些紫色的、黄色的、粉红的、红色的、橘色的、蓝色的……叫不上名来的各色野花，个个都有拳头般大小。微风轻轻拂过，笔直的草杆儿便左右摇曳着，风情万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时至傍晚，地上的湿气开始袅袅上升，湿气中混合着青草的气味和花朵的芳香。
　　 不知怎地，我觉得诗兴大发，可是，却又实在是吐不出锦绣的文章，只感觉到，心中带着甜蜜的惆怅，还掺杂着淡淡的忧伤。
　　 距离吃饭的时间还早，村长亲自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探访，整个村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几乎每个人都和村长一样，长着一张干巴巴的、瘦瘦黑黑的脸，可是也都一样，带着笑意。笑容像一剂灵丹妙药，把我们的旅途劳顿一扫而光。
　　 我望望远方，依稀能看见天的尽头，巨大的红日落在了柔软的草梢上，红色的浓墨重彩凝重得化不开，宛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这是看惯了纤巧秀丽的江南粉彩的我们，所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空气中略带点寒意，可是，我们被这么多张热情笑脸包围着，也不觉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