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几回花下坐吹箫(散文) ——诗里诗外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蚕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黄景仁《绮怀》之十五
多情人读伤情诗难免心中酸楚,甚至涕下。仲则(黄景仁字仲则)《绮怀》十六首便是伤情之作,尤以之十五为人称道,被誉为言情诗作之绝唱。我向来爱仲则之诗,每每读到此一首便有断肠之感,这种感受和仲则之生平际遇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容后细说。
也许大多人记得的是仲则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仲则此二句寒酸至极,写出了自己作为一介寒士的怨与不甘,也表现出他的自尊、孤傲。仲则就是这样可敬而可爱,不论他多么穷困潦倒,他始终保有他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尊严。吴蔚光在《两当轩诗钞序》(黄景仁有诗集《两当轩集》)中有句曰:“东野穷而长吉夭”,我想这就是仲则一生的写照。东野是指孟东野(孟郊字东野),孟东野早年穷困潦倒,据说他46岁才考上进士,所以他写诗《登科后》说:“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东野有幸应试登科,可惜仲则无命功成名就。因仲则35岁就离开了人世,和长吉一样夭折,长吉就是李贺(李贺字长吉),李贺诗才颇高,且他的诗想象丰富瑰丽,但是他短命,27岁就去世了,所以被人称为“诗鬼”,仲则之才堪比李贺,命运也和他开起玩笑,让他也英年早逝。
我不得不说,我是个天生对才子有着爱慕和欣赏的人,所以对于仲则亦不例外。虽然他不识我,我与之不在同一时代、同一世界,但是我的心会随着他的诗而跳动和颤抖。他的才气让我折服,他的遭遇让我心疼。我不能想象35岁的他是带着怎样的孤独而离去。我所知道的,他只爱过一个女人——他的表妹,但是那一段感情也只有个美好的开始,就像陆游和唐婉终不得相携白首。这也是我认为他《绮怀》之十五最为动人的原因,因为《绮怀》之十五正是抒发的他深爱而不得的痛苦和绝望。
绝望在某些时候也是一种憾人的力量,它并不是绝对的贬义词。而仲则的绝望源于他的深情,《绮怀》之十五便有足够让人震撼的理由。
要说《绮怀》十六首不免要谈及仲则之诗整体风格,故而不得不提“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清朝“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因“同光体”的兴起已成了清晰而重要的命题,早在魏晋时期对于“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已有所涉及,但后来对此两个概念也一直未有清晰的定义,直到清朝,这两个概念才不再模糊。从“风”与“雅”两大诗学传统来论,“诗人之诗”应有“风人之致”,而“学人之诗”则有“雅人深致”。其实这可以看成是唐诗和宋诗表现的一个趋向,唐诗有“风人之致”的特性,故而是以情胜的“诗人之诗”,宋诗有“雅人深致”的特性,故而是以理胜的“学人之诗”。那么仲则之诗到底是接近唐诗之情还是宋诗之理呢?
按照正常逻辑推断,仲则乃饱学之士,且是黄庭坚后裔,那他的诗应该更偏向宋诗,也就是偏向“学人之诗”。黄庭坚是谁呢?黄庭坚是宋朝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他的诗处处可见他的学问之高深,一句“痴儿了却公家事”的平常诗语却都包含着典故,且他的诗很难看到他的感性,几乎都是大道理,逻辑严密。而仲则作为黄庭坚的后裔就真的会偏向“学人之诗”吗?事实不然。我们知道,一个文人的作品风格是和他的经历遭遇是分不开的,因为作品是他内心思想感情和抱负的反应。这也就可以联系到我开篇时候提到的——我读他的一些诗作有断肠之感是和他的生平际遇分不开的这一问题。
仲则一生都是不太顺利的,用王勃的话说就是“命途多舛”。他4岁没了父亲,十六岁时唯一的哥哥也去了,靠母亲养大的。16岁参加童子试,三千人中第一。但是后来乡试屡试不中。大家都知道明清之时科举八股毒害之大,对于读书人而言,考八股是最大的事儿。很生动的例子,蒲松龄考试了一辈子,到了71岁才成为贡生。仲则20岁开始在外浪游,27岁好不容易在乾隆东巡召试取了二等,当了武英殿书签官,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从此辉煌腾达,反而越来越惨,仅仅三年时间,就变得依靠从伶人乞食。他后来又做过幕僚,但始终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直到他35岁的时候为债务所迫,北走太行,终于病死途中。一生坎坷,以致他的作品呈现的主要内容就是嗟贫叹苦,啼饥号寒,而风格就是“愁苦辛酸”。这也是使得他的诗作更偏向“诗人之诗”的原因。我们知道唐朝有两位苦吟诗人——孟郊贾岛,被人并称“郊寒岛瘦”,可是他们的不管如何寒瘦,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始终比不上仲则的“愁苦辛酸”,为什么呢?因为仲则不会故意为了博得同情而写寒酸作,相反,他的寒酸带着潇洒,带着飘逸,所以我不得不边留着眼泪心疼又满怀敬佩。我想他的与众不同的寒酸不只是我一个人感觉到了,不然后人不会评价他说:“学太白而真能得其神者”。太白就是李白,李白是诗仙,他的作品何其飘逸洒脱,浪漫情怀充斥其间。可见仲则穷酸之作是多么与众不同,有太白之神韵呐,哪是孟郊贾岛之流能比?!瞿秋白就曾说“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郁达夫也曾说:“要想在乾、嘉两代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而事实正是如此,在他的笔下,凄怆悱恻之情,低回掩抑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但仲则诗作之寒也带着侠气,不然何以当太白?“虚光四来指毛发,杀气迅走兼英灵”这是仲则歌咏苍鹰的诗句,豪气充斥其间,可见其内心抱负,而同时这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雄鹰傲视苍穹,正如他的遗世独立,卓尔不群。所以可见他的诗作更偏向类似于唐诗之风的“诗人之诗”。也因此,你会发现他的寒酸带着傲气、清高、飘逸,也就更觉心疼,因为觉得值得心疼。
古今中外,有不少人生前潦倒,但是死后名声却得到了彰显,被人们尊重。说到此,庄子里有个故事说,楚国人请庄子去当丞相,庄子就问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去已经三千年了,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甲壳是用来占卜的,可是真的?”楚国人就说:“有啊。”庄子就又问:“你说这乌龟是宁愿死了后被供奉起来显示他的尊贵,还是宁愿拖着尾巴自由自在地爬行呢?”楚国人的答案,包括我们的答案,我想不用多说都知道是什么(你硬是不知,自己去看《庄子》)。从这里可以看出,死后留名其实不比生前自由生活得好。可是仲则非但生前生活落落寡欢,连死后也寂寂无闻,不被人所重视。可见命运对这样一位才子是多么不公和残忍,他身前身后都不畅快,这不得不使后世人又多几行清泪。杜少陵曾在《梦李白二首》中有句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少陵对太白的评价,可是这用来形容黄仲则却亦是非常贴切,可见仲则和太白是真的非常之相似。
这样之后再来看《绮怀》之十五,就更觉使人断肠了,他的命运实在凄凉,以致爱情也不厚待他,给了他美好的开始和想望,然后又残忍地掐灭了他憧憬的美好所燃起的火焰。“几回花下坐吹箫”,曾经有美人明月相伴,花香熏暖,那样的环境中吹着的箫曲该是多么情意绵绵!而现在,反反复复在旧时相伴的地方循着箫声回忆,却为何变得那么酸苦?“银汉红墙入望遥”呀,和你的心近在咫尺,但相望天涯,这是怎样的煎熬?!可是煎熬又如何?依然止不住地忆起往昔的美好,“似此星辰非昨夜”,李商隐有诗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这是美好而浪漫的情景,但是仲则却说“非昨夜”,可见美好已逝。“为谁风露立中宵”,独留他一个人在冷露寒风中追忆过往,为的是谁他明知故问,只因凄酸难耐。所以如同“缠绵思尽抽蚕茧,宛转心伤剥后蕉”,痛彻心扉,幽怨绝伦。于是想到了喝酒,“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当时的酒是多么香醇,而现在的酒却只是麻醉剂,是“我”一醉方休的法宝。
如此深情而满怀绝望的仲则真的使人心疼不已,他满怀的怀才不遇似也竟不及这一份深情来得动人,因为一个男人有大志是应该的,以致很多男人因此忽略了儿女情长,虽也有顾及儿女情长的,却终究又显得英雄气短。但是仲则从未减去他的清高孤傲和满怀的抱负,所以让人觉得感佩之余又觉得他是那么可爱,因为他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心中还存有对一个小女子的深情,这份情甚至使得他的诗容憔悴,怀内潜伤。而那花下的箫声也早已穿越几百年的风霜飘进每一个爱他的人的心里,比如我,所以此刻读这样的句子,终是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