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皓月渐隐。纱窗之外时不时传来一些虫鸟之鸣。
　　 斗室之内，火光如豆。他斜身侧躺在床沿，俯首凝视着身畔的女子。只见她脸色苍白，已失了先时红润。秀眉微蹙，许是梦魇扰人。他伸指抚开她紧皱的眉结，侧身拥她入怀。
　　 已有三日，不见她嗔目怒视火冒三丈；已有三日，未有她浅笑若珠婉意盈眉；已有三日，已有三日，她不曾起身离了床榻随他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地乱跑。
　　 他皱了皱眉，握着她纤白如素的小手舒身睡下。
　　 青，你怎么了？
　　
　　 翌日清晨醒来之时，青便见他安然趴卧于身侧，眉宇之间尽是怅然倦意。她不由地轻叹一声。
　　 本是无病，只是这身弱体受不得凝重杀机。忆及三日前一战，她仍不免心有余悚。
　　 那日，玉面鬼手死死纠缠。这一掌一爪尽是凌厉杀气。他本已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对付起来，自是吃力难当。幸得左借出绫丝软剑，方可胜保。一战下来，她已是精疲力竭，孰料鬼手一退，数十藏于林间的黑衣死士跃然而出，将他们包围起来。
　　 招招致命，处处杀机。时乱之下，她不得已祭出封式多年的杀招。泪在天下。
　　 只见得刀光剑影破空截雨，白光如电，扑闪而过。顷刻间，数十黑衣人一一倒地。胸口皆有一细孔如针。猩红的血液涓涓喷涌而出。如雨洒天下，如泪淋江川。
　　 那时，左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言未发地看着她挥剑斩杀。他平静无波地看着素白如练的剑身血滴如注。那眼神分明是无波无谰，那眼神分明是无情陌生，她却斐然疼痛在心。
　　 左，你害怕吗？
　　
　　 此番洛水之行为的是一桩旧事。约莫五年前，其父旅游于此遭人杀害。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那一块家传之玉。近来有人听闻说“宝非此宝，玉中有藏”。而今，为玉而来者比比皆是。一路拦截阻杀，为的想必也是这玉中之宝，这绫丝软剑。
　　 世人皆妄想于它，青却不然。这剑曾在她手里游走五年，欲夺，他必无力阻拦。
　　 青是他相守五年的红颜知己。温婉体贴。照料他平时生活。帮他杀人。自第一眼见到青的时候他便知道他可以相信一个人。
　　
　　 “帮我杀人，我给你你想要的。”五年前他这样的一句话便让她决定跟他。即使帮他杀人，手染血腥也无所谓。
　　 她不去想他是否真的懂，他是否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光这样一句，就足够。
　　 他们是一样的人。
　　
　　 娘说：“找到那个人，杀了他。”她说的是那个杀父仇人。五年来让她耿耿于怀也就是那个当年杀她相公毁她幸福的杀手。五年之后的今天，娘亲在弥留之际让他应下这句报酬。而他，会满足她。
　　 当年来人只是个杀手。听说年青俊俏，身手不凡，是玉面手下又一能人——玉面青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了他而又全身而退。他不知道青是不是有这个能力为他报仇。不过，他想，青可以的。那一剑“泪在天下”惊天地泣鬼神，杀人无形，剑招之快，之绝，之杀戮，全不在话下。有青应付，他应该绰绰有余。
　　 不管怎样，现在他要找的第一个人是秦香楼的春妈妈。听说她当年亲眼目睹了凶杀场景。她应该可以告诉他，当年杀他爹的人是谁？
　　
　　 多日来他们游走于各家妓院。她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找人？为了他自己，还是另有其人？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他愿意带着她就好。
　　 秦香楼的花魁秦香姑娘容华出众，艳冠群芳，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琴棋书画，轻歌曼舞，样样精通。左多日来流连于此，也是正常，这样娇艳妩媚佳人，连她看了也不免被勾了魂。
　　 听琴，赏舞。他说他恨不得包了全场，只叫他一人看到。
　　
　　 秦香楼的姑娘娇媚出众，秦香楼的花魁更是没话说。只是，素来秦香楼的花魁皆唤秦香，多少年来，来来去去，未见更改。这或许也是众多客官记得秦香楼的原因吧。
　　 他举杯一仰而尽，对着巧笑于前的秦香灿笑连连。
　　 “公子，好酒量。”秦香明眸流转，再为他满上一杯。他复又一干而尽。
　　 “秦香姑娘，可知春妈妈哪儿去了？”多日来，迎他进门的似另一半老徐娘。
　　 “左公子，你有所不知。约个十来日前春妈妈突然说老家有故，便急着转卖了秦香楼。现今，都不知道妈妈是否回了老家。”
　　 “哦，原来是这样。”他含笑着点了点头。斜眼望了望门边露出的鞋端。想必有人很想他相信这些，那他也就应她要求信了去。
　　
　　 他是去找人。多日来闻之细末，多少也知道了些什么。
　　 他是何其精利之人，岂是秦香三言两语就能唬弄过去的。那日门口那人，想必就是春妈妈，只是，到底是谁如此煞费苦心地易容相助？又是为何如此费尽心机？
　　 他照例还是带着她往秦香楼跑。一到了那边，就把她往旁边一晾，径自和那些莺莺燕燕取笑逗乐。他甚至把她扔给秦香姑娘，说什么要她好好享受。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就算她穿了男装，隽秀了些，也不能这样玩她。
　　 其实她很不想跟着他去，看着他红花丛里转悠，心里怪怪的。但是，她又担心那些个地方突然蹦出个玉面鬼手之辈的，到时就不信他能凭个轻功安然无恙，脱身于水火。
　　
　　 秦香楼之内有两个人该死。一个是春妈妈。先不管她为何易容避他，也不管她是否真正目睹当年玉面青箫杀他爹的一幕，就是现在她在他酒里下毒，她就该死一千次。另一个则是秦香。不管她有没有参与其中或是知晓当年的来龙去脉，光凭现在她一个劲地劝青喝下毒酒，她就够该死的。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果然好久，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吧。”他又转向青，说道：“秦香姑娘还是放过我的青吧，她面薄得很，这一杯我替她饮了。”说话间，已斟酒自酌，一杯毒酒入肚。
　　 秦香好不尴尬地笑笑，连声“好好”。原想着要放倒两个的，现在只有一个。也罢，看那白面小子，身骨纤瘦，应该是个文弱书生，不难对付。
　　 “酒……你……”他面色苍白，大汗涔涔，已无力支撑起身体。
　　 秦香见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左公子，不，应该是玉面青箫，你就被白费力气了，乖乖就擒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按住青欲拔剑的手，问道。
　　
　　 “当年，你杀死你父亲之后，扬长而去，那时，我就在床榻之下，所以……”
　　 “所以你看得一清二楚。当年目睹我行凶杀父的不是春妈妈，而是你。”她听到他字字咬齿而出，怒气已盛。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容不得别人戏耍的人。而今，秦香犯了他的大忌。
　　 “没错，我故意放出消息是想引你前来，好先下手为强。你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你真面目的人的。”秦香目光一凛，死死盯在她身上。
　　 她是在警告她，左最后也不会放过她。
　　 “你应该还有另一个理由，玉面白发。”他不再装出中毒之状，霍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
　　
　　 秦香的脸唰得素白下来，青丝挽髻之际已露出几丝白发。
　　 “不愧是玉面青箫，连我密制的剧毒都制不住你。果然厉害。难怪我和鬼手三番五次擒你不住，不过，你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白发抿唇一笑，得意于心。就算她和鬼手都失败了，还有一个人是不会失败的。
　　 他正要问个明白。只见青身影闪过，他腰间的绫丝软剑已刺入白发的心窝。
　　 “你……”“她要杀你。”青展开白发紧握的右手，两枚喂毒的雪花镖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闪着幽幽的蓝光。
　　
　　 她要杀你。
　　 她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在杀死自己的同伴之后。
　　 或许玉面门一直都是这样教他们的。可信的是自己，可用的是别人手里的剑。
　　 玉面无剑，向来用自己猎物手里的兵器杀人。用剑，却无剑。
　　 她知道左已经在怀疑了。这个说着相信的男人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白发一死，鬼手很快就会来找他。这一次，他腰间的剑是否仍然可以借着青的手刺入鬼手的胸膛？
　　 他开始不再这样想。剑，应该由他握着。
　　 他与鬼手一战是在所难免。
　　 西郊外树林里，已埋伏了数十死士。有人非要致他于死地。
　　 这一次，他没让青跟着。那样的剑，那样被操控着杀戮的灵魂。他不愿青看到那样的他。
　　
　　 是否早在她使出“泪在天下”，他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他不愿她跟着。是怕她在战时从他背后给他一刀，还是那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她被放逐了吗？
　　 每每想起他的模样，她总是讨厌。讨厌他的落落镇静，讨厌他的无波无谰；讨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杀人，讨厌他的一言不发；讨厌他腰间那把嗜血的剑，讨厌他抱着她的时候魂不守舍。她讨厌他让她杀人。他不知道，自和他一起后，她要的是离了血腥。
　　 “帮我杀人，我给你你要的。”她讨厌他说的这句话。
　　
　　 他最厉害的不是箫中剑，是他的箫。他像她一样，喜欢自己杀人无形，却比她的看起来干净许多。
　　 玉面四人时常会自相残杀，自创门以来就是如此。
　　 谁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谁服从谁，凭的就是武略。他自认武功无人能敌，自认谋略远在四人之上。只是这阴狠是万万及不上鬼手的。
　　 他握着被鬼手费去的右手，轻笑着。就算鬼手再阴再狠，他仍然死于他的洞箫浑音之下。
　　 若是说内力，青能敌得过他吗？
　　
　　 她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真正对战。不为别的，只为玉面独一。
　　 独身矗立，她突然想起和鬼手交手的那一夜。他站在她背后。若是那时，他给她一刀，今日她也就不用那么累地去接受对决。
　　 白发或许是对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她拒绝鬼手，想得也是今日这样的对决吗？
　　 “左，我认输。”在感情上，她付出的比他多。他给她相信，她给他她的全部。
　　 他一直不懂娘为什么那么狠心地用死把爹留在身边。他也不懂娘为什么要他答应用死来满足她。
　　 她是抓着那满手爱着的人不愿放开吗？
　　 他不懂。
　　 可是他不要玉面独一。今日之约，只是想再看看青。看着青，然后把她记在心里。
　　 青，是你赢了。
　　
　　 很多年之后，江湖上再没有玉面之说。只是时有说书先生感慨当年一战无疾而终，没有留下可供后人谈说的话资。
　　 玉面无剑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玉面青箫是否自杀身亡，亦是个谜。
　　 洛水之上时而扁舟翩翩，说一男吹箫一女抚琴，相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