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的浮云被风吹来吹去，灼热的天气也有了些阴凉。这或许是就要下雨的前兆，于是我走到窗前看外面步履匆匆的行人。这是初夏的一个午后。不知不觉间，人们已经换下春衫，穿着各色薄凉的夏装。我想，我该出去走走，我厌倦了上网与游戏。但是屋外没有空调，所以我又有些犹豫。
　　 我有一个很不错的望远镜，我常常躲在我的楼上窥视着人们，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还能看到对面楼里人们的生活。就像我小时候观赏蚂蚁一样。有时候甚至能看到换衣服的女人或者其它的乱七八糟。
　　 孤独的燕子敏捷地掠过，然后快速的离开，飞向远方。
　　 我走到了街上，转来转去。我没有目标，就这样在街上乱逛。所以我便决定去吃午饭，尽管我才吃了“早饭”。
　　 我到一家腊牛肉馆子里，叫了些酒菜，快活的吃了起来。渐渐地酒足饭饱，打起饱嗝来。
　　 我看着窗外，心中一片茫然。点起一根烟，有着说不出的寂寞，便看着对面桌上的一个男孩儿放肆地愉快的吃喝着。
　　 过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我便准备结账。当我刚站起来时，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转过头看时，一个熟悉的但是又叫不出名字的人在哪儿。我想他是我的同学吧，于是便点了点头，他就走了过来。
　　 他对我很亲热，捶了我一拳，说道：“老同学，忙啥呢？”我有些尴尬的说：“吃饭呢！你做啥呢？”“吵架！我和老婆吵架，被赶了出来了！”他满不在乎的说着，甚至有点得意洋洋。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呵呵的笑了起来，说道：“为啥呢？”他笑了笑吐着舌头说道：“还能为啥，钱，除了钱还能为啥！”说着，还顽皮的唱起了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钱哪！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我看着他无赖的样子，又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好好说话，咋回事呀？”他有些厚颜无耻的说道：“那你请我吃饭，我被老婆赶出来了，没有带钱包，呵呵！”说着吐了吐舌头。我点点头，便坐下来叫服务员过来。我的同学快活地点起了菜，两个腊牛肉夹馍，一大碗胡辣汤。看样子他饿坏了，要的东西一端上来就呼呼噜噜的埋头吃饭。而我则点了根烟，看着他埋头吃喝....
　　 我离婚了，也是为了钱。当初她嫁我是为了我的房子，后来她离开我是为了钱。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的同学哗哗的就扫光了饭菜，说道：“你咋样，咋不见你老婆？”我说：“离婚了。”他呵呵的笑了起来，说道：“那就对了，我也该像你一样做个痛快的了断！”我不吭气，含含糊糊的说道：“嗯，嗯嗯！”于是，他说道：“就为了件衣服，四百多块钱，我说不买，她说买。从商场闹到家里，一路上不停的唠叨！”他又笑眯眯的凑了过来，说道：“给根烟，给根烟....”我笑了笑，拔了根烟给他。他接过烟，自己点着，美滋滋的抽了一口说道：“离婚后咋样？”我笑了笑，说道：“不咋，天天换老婆！”他听了有了妒忌羡慕的颜色，说道：“真的吗。”我笑了笑说道：“假的！”
　　 又抽了口烟，他垂下头莫名其妙的沮丧起来，说道：“今晚上没有地方睡觉了！”我说道：“回家去就好了，随便讨个饶，说两句软话就好了。”我其实是怕他顺杆子爬上来，要到我那儿睡觉去。于是我便问他道：“好好的为啥要买衣服，不就是四百块钱吗，买了就算了。”他听了这话，顿时苦闷起来对我说道：“四百块钱少吗——|两家人，丈人丈母娘，老爸老妈。再加上老婆孩子，外带一个没有工作的小姨子.....”他仿佛溺水一样，几乎喘不上气来，对我说道：“你算算多少人吧！”接着他痛苦地说道：“我那小姨子也不结婚....”
　　 我看着这个犹如菜市场上被出卖的半死不活的鱼一样的男人，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脊背是那样的猥琐佝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愁的看着你，却努力的做出愉快的样子，以至于看起来像一个勉强做戏的小丑。是那么的卖力，那么的卑贱。
　　 不知为啥我还是没有记起他的名字，我的记忆极好，但我想不起他。他是典型的陕西人的面貌，宽大的面庞，高高的颧骨，一双细长的眼睛。就像兵马俑一样，或者说就像一块你随便用脚踢出去的石块。
　　 我也说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于是说道：“你老婆是谁？我认识不？”他淡淡的说道：“杨柳，也是咱们同学。”我对杨柳还有些印象，一个腼腆单薄的女孩子。我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从没见她吃饭，她好像有贫血症。中午饭总是吃不完，在食堂里总是把肉菜匀给男生，所以我们都挺喜欢她。
　　 她的长相就是淡，细细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娇小的身材，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素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现在还是那样吗？
　　 但是我还是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毕竟我们分开那么久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万一他只是一个骗子甚至是个贼，那该怎么办？我不能做引狼入室的事情，我记得那一次听谁说的——我过去的同学里颇有几个为非作歹的，有些个还抽大烟，在五路公交上做扒手。想到这里我更加的慌乱，我可千万不要上当。现在啥样的人都有，一不谨慎就会钱财损失甚至丢掉小命。
　　 我过去在报纸曾经看到这样的一则报道：有一家三口，继父想杀掉继子，于是买来老鼠药。但他不能确定老鼠药能否毒死自己的继子，于是在超市里将毒药参到散装的玉米面里，造成多人死伤。我听说——哪怕是解放前，你只要给绑匪交了赎金，就不会撕票。给了团头保护费，乞丐就不会进店来搅扰你。现在不同了，不管有仇没仇，有钱没钱只要犯到手里就是一个死。
　　 世道坏了，人心坏了，没有规矩了。
　　 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并没有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得絮叨着。看起来他并不在意我在想什么，或者我是否在听他说的话，他只是想说出来而已。
　　 俄罗斯民歌：我拿我的烦恼向谁诉说......
　　 他接着说道：“现在孩子慢慢大了起来，越来越不听话了，我希望他能考上八十三中——将来能考上重本，能省些钱，而且文凭含金量也多些！”又接着说道：“我现在让他学习钢琴和绘画，也许将来能加些分数！”接着，就像梦呓一样说道：“真想出去逛逛，卖掉房子，买辆车去青海西藏逛逛。”于是，他抬起头悲愤的看着我，说道：“你知道上一节钢琴课、绘画课要花多少钱吗？”他把我放在餐桌上的烟拿了过去，抽出一根，点上火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而不再言语。我当然回答不出，我离婚早，自己连个渣渣都没有，更别说送他去上钢琴课、绘画课。这个男人看到我没有说话，在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之后，对我说道：“随便就是一百块，要是找名师的话，每节课就是三五百块钱。三五百块钱呀，我要屁股撅起来干三五天才行呀！”他指手画脚地看着我，唾沫飞溅，终于沉默。
　　 我两都是无语中，我突然在心里有一种痛，尽管我没有遭遇他所面对的困境。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感同身受。我看着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但无话可说。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我把服务员叫来，点了一个黄瓜点了两瓶啤酒。
　　 于是，我们两个有吃喝起来，但是话变得很少。
　　 就这样吃着喝着，他便抬起头看着我，深深的抽了口烟，说道：“我没上大学，到现在只是一个工人。天天都要听那些只能画图纸的书呆子指派，不甘心呀，不甘心，我一定要把我的儿子供出来，让他好好的上个大学。将来有个前途，或者，至少可以日子过得愉快些体面些。”我淡淡的笑着听他说，并且不时地有礼貌地客气地点着头。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已无话可说了。于是，就像遭到棒打一样对我讪讪的说道：“我爸爸是个赌棍！”
　　 我不知道这些，但我似乎想起来了，他是我的那个同学。老是没钱吃中午饭，只是从家里带些自己做的馒头和咸菜的某个同学。但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他是谁！但我心里想，他们的爱情或许是这样：一个没饭吃的同学受到了另一个吃不下饭的同学的接济，日久生情的结果。
　　 我渐渐的相信他确实是一个被老婆赶出来的男人，于是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不再去胡思乱想什么了，但是我还是保持一种礼貌上的冷淡，我不想他在我那儿过夜，我习惯一个人住。
　　 我俩没有啥话说了，就埋着头吃黄瓜喝酒，并且还碰了几下杯子。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起，我们彻底的没话说了，好在两个人都不觉得太尴尬。我们吃喝着，连黄瓜里的大蒜也不放过。于是，两个人冒出汗来。但是菜很少，这样吃一会就没了。我不想再点菜了，而他没有钱。
　　 其实干喝酒也不错，所以我两个就干喝起酒来，还是没什么话。
　　 不久连酒也没有了。
　　 于是，他对我讲起了他的宏图大志，还是关于他要卖掉房子买汽车的计划，后来他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于是将汽车换成了哈雷机车，说是到时候还要买一顶帐篷和睡袋。
　　 他就这样说他要去青海或者西藏，而且越来越兴奋。之后他接着说昨天是礼拜五今天是礼拜六，所以他休息。我寂寞得很，而且有点不高兴，不知道自己为啥不高兴，说不出来，于是我忘了自己的荷包也很瘪，就点了一盘牛肉两瓶酒。我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想我来这个小馆子多长时间了。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不知道，外面似乎有些风。
　　 渐渐地吃中饭的人都走了，值班的服务员们凑在一张桌上开始聊天。这家餐馆菜不错，但是服务员的长相很差，又黑又丑。
　　 我变得有些奇怪、暧昧，我忽然想：杨柳现在是啥样？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为啥吵成这个样子？她是否还像一幅老旧的素描，还是那样的淡，那样的纤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如此的想起她来，我不知道我为啥想看看现在的被二十年光阴打磨的——过去的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女同学。对面男人的老婆！
　　 时间是真正的恶作剧者，它的把戏总是那么恶毒刁钻，而且有趣但令人不寒而栗。不是吗？我看着对面的镜子中日渐萎靡的自己，看着对面桌子上那个埋头长吁短叹的佝偻着腰的男人，说不出话来。我很想看看杨柳成了什么样子，而且我不想眼前这个倒霉的男人到我家借住，于是我对他说道：“你老婆，杨柳电话是多少？我给你打电话，说不定能给点面子！”他红着脸，这是喝酒的缘故，拨拉着脑袋说道：“我出来后都打了好几遍电话，不接，没用！”他有些伤神的说道：“从来就没见她发这么长时间的火，我俩完了！”我笑了笑说道：“十几年的感情，就这么一下子完了，不可能！我给你打电话，全包在我身上了，你告诉我电话。”他含含糊糊的说了一连串数字，但是我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就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但是终于有人接起来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于是我对他说道：“你儿子接的电话。”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顿时一亮，于是我努力的做出和蔼的音调，说道：“叫你妈妈来接电话，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对面的男人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芒。于是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接起了电话，问道：“你是谁？”于是我自报了家门，说道：“杨柳，你老公在我这儿呢！聊得挺高兴的呢，来吧，老同学一起聊聊天！”杨柳还在生气，说道：“不去，我还要打扫房间呢！”我碰了个钉子，说道：“来吧，十几年没见面了，见个面大家聊聊。别那个样子，你两咋回事？”杨柳在电话那头有点气愤的说道：“你问他，小气的样子！吃饭喝酒就有钱，给我买衣服就没钱！”我继续陪着笑说道：“快来吧，你老公钱包啥都没带。要不是遇到我，他今天中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对面的男人有些着急了，对我做出了种种表情，但不说话，仿佛怕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似的。我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冲他笑着，又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于是他便低头不再说话了，我便在电话里继续和杨柳聊天。此时杨柳已经有些缓和了，她问我最近咋样，还有别的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当然她也问了我的婚姻情况，我便告诉她我已经离婚了，等等其它。于是她变得饶有兴致起来，在电话的那头问道：“你为啥离婚呀？”这令我尴尬而烦躁，我便迅速地打断她，说道：“你快来吧，来了再说！”杨柳说道：“孩子咋办？你们在哪儿？”于是我便告诉杨柳我们现在的位置，然后对她说道：“我挂电话了，你快来吧，等你，一起聊聊天！”杨柳说道：“好的，我收拾完东西就过去。”于是，我挂了电话对他做了一个鬼脸，说道：“搞定！”他看着我，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声对我说道：“谢谢你，谢谢你......”
　　 我对整件事已经不再感兴趣，但是我已经做到了，不用再害怕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比如在我那儿留宿啥的。也许还有点兴趣，就是我要看看杨柳现在咋样？我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巴，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我俩又没有话说了，但还剩了些牛肉和酒，便默不作声味同嚼蜡的继续吃起来。那边桌上的服务员盼望着我们快些吃完，好打扫卫生，然后去睡觉。我也盼着杨柳快来，好看看杨柳。完了之后，我打算到附近的批发市场看看，买些茶叶和其他的乱七八糟。我对一切并没有完全的失去兴趣，我暧昧地想象着杨柳的现在情况。而且还是暧昧地想起，过去上学时，我们班上的种种的事情当然是有关于杨柳和我的事情。杨柳扎着长发，清清爽爽的样子，在我的心中若隐若现。那时候流行琼瑶的爱情片，所以，学校里高矮胖瘦全是长发女孩子。
　　 唉！不过，现在不知道她是否还是那样？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样溜走，怎么也难忘记你，乌溜溜的黑眼珠——我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洋溢起这首老歌的旋律。
　　 就在这时候，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留着齐耳短发肥胖的女人，还领着个邋遢的孩子。满目凶光看着我们，于是我对面的男人笑着迎了上去，我也默默跟上去。那男人抱起自己的邋遢孩子，对我说道：“我老婆。”
　　 于是我说道：“杨柳，是你呀，还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