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征文】出葬(小说)
据说太阳叫三足乌,这会儿它正往家乡慢吞吞地走,步子极小;它这里拉一片彩云,那里勾一团烧火,像尚未玩够的孩子。大约此时,我走在一条小缓坡上。坡是黄泥坡,上升的角度很慢。两侧是几块萎蔫的番薯地,紫褐色的阔大叶子显出初生般的娇嫩来,仿佛是被日里的骄阳凌虐过,又或者被哀戚的女人无心地搓弄过。而据我记忆所及,不远处有一口井。远望是低矮的小山,稀稀落落的松木,看起来如一个癞痢头。我的呆漠的双眼原本没有半点光彩,看到了癞痢头一般的山之后,去皱了皱——这令我想起孩提时再那些山上打柴的情景——猛然间觉出自己的卑贱来:我真如一只虱子,搔着大地的头颅。
可我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么?天色变得有些阴沉,自远及近,落日的静美渐渐化为妖异。旁边是送葬队,撒着白纸,吹着唢呐,步履无息;我与他们并行着,我才觉察出来。我开始时不时地扭头去看看他们,同时尽量保持脚步不要慌乱,不要踢到石子或绊倒不知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人丢下的树枝。
送葬队的人一色的黑衣,十六个人分成两列,一列八人并排地前行着。他们在体态方面则显得颇为混乱,高矮肥瘦参差不齐,有的人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而有些人心里的所思所想则无法光看脸色就能瞧出,还有一些人貌似在浅笑或者埋怨。第三排和第四排的四人抬着一副棺材,黑色木棺,抬棺的挑上下其晃,好像随时会断裂。这时我产生了跟他们其中之一或其中之几开开自己的口的欲望,因为我觉得自己这时候栖栖零零的,即便他们不跟我说话,对对眼神也是好的,也可以让我于这晦漠的黄昏里得到一点同类的抚慰。我确定了前方没有牵绊的什物——正如我提到过的,石子或树枝——之后,我就总是扭着头看着我旁边的人。然而他们却恍然真的死人,对我不理不睬;竟然不以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走在他们身边为惊诧,愣了神儿似的。这个对比太不平衡。我放慢自己的脚步,让吹唢呐的人赶上我。我伸手按住一个人的肩膀,说:“死亡应该是沉默的仪式,何以你们却用喧嚣来迎接?”
那人将头撇向我,唢呐的声音却未沉灭。他的两颊鼓鼓的,像偷偷进入厨房吃着未上桌的菜的孩子,被母亲发现了,一大口的饭菜含在嘴里来不及咽下;唢呐顺着他的嘴唇雕刻一般地伸出来。他的眼睛里射出怔忪的色彩,好似我说了什么极端不敬的话语。他突然将唢呐的音调拔高了几度,那种鸣响一直留在我的耳朵里,使我的头开始痛起来。
我继续跟他说:“你何以要将唢呐吹得这么响呢?你这是对我的呵斥么?可你为什么不能停一下,用你的嘴呵斥我呢?”他把唢呐的声音放低了,眼珠子朝我的这边转。我想:“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好像我是撒旦化身的毒蛇,好像我说话时吐出的唾沫星子剧毒无匹,沾上一点就会身灭。可我倒是敢肯定的,我的唾沫星子绝不会如此放肆,竟不经我的允许就溅到我要询问的人的脸上。”我心下赞许他是一个敬业的人,——别人雇他来吹唢呐,并没有雇他来与随便什么的路人交谈。他的手却开始发起抖来。
三足乌收起了它的彩羽,完全隐匿在了远山背后。我停在坡顶,而送葬队一直往前去。他们是要进山里,进山里将死人埋葬,埋葬跟死人悠悠也倏忽的一段记忆。我当然不晓得棺材里的是什么人,与给他送葬的人有什么关系,比如说那个吹唢呐的人是否认识他,他是男是女,老或幼;——他到底也归结了生命,下到甡甡的鬼魂中去了。人总是得死去的,生命上不及一张纸。
我晃晃荡荡地走向田野。十一月的时节里,收割早已完毕,东倒西歪的禾根是大地图画上的狰狞点缀。田里的水混着污泥,看起来像沼泽,也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我在一条细窄的田埂上蹲下身子,低着头看了看浊水-铜镜里映出的我的面容,它显得很模糊,很委顿,眼睛像死鱼的眼睛,凸出而泛白:莫不是因了我这样令人惊骇的眼睛,那吹唢呐的人才变得惶遽的么?这个念头倒给了几许安慰,毕竟不是我的话冒犯了他,然而又禁不住歉疚起来,我本是善意的询问,却意识不到眼睛的不和善,倒造了罪。我撸起袖子,露出我细瘦的两条手臂,苍白而不见血色;将手缓缓地往水里伸,可就在我的手指刚触及水面的当儿,我害怕了。害怕只在一瞬之间,我还是将手一寸一寸地伸进了水里面,冰凉而酥麻的感觉逐渐侵占了我手臂的感觉神经,并往身体的各个角落四散开,那是一种开花的细腻经验;接着感觉到软泥漫过了我的手掌,直到将半条手臂都伸进了泥水里,我才停止。我抬头望向小缓坡,看了看我曾站立过的坡顶,然后盯着送葬队远去的地方。他们也在搔着大地的头颅了;隐隐之中似乎还能听到唢呐的声音,悠荡着像一种死亡的回响。唢呐的回响一格一格地降下去,整个天地就成了一片愔愔。
那个被埋下的人生前是如何的呢?他是怎么死的?生病,生什么病,肝病,肺病,还是基因出了什么问题?他是忠诚的,还是奸诈的?他是和气的,还是暴躁的?他是待人以礼,还是骄矜傲横?我假定他是一个恶人(这倒不是我热衷于恶,而是我觉得将一个我完全不知晓,只见过装他的棺材的人,假定为恶,符合现实的概率庶几要比假定为善要大得多),那么我可以推演一个故事:
某年天空仿佛不再是一个造雨的地方,人们的用水只能到井里去打,然而井水毕竟有限。恰逢此种天灾,他却想在自家门前挖一张游泳池。他当然是大富之人,请来了几辆挖土机,挖了一个大坑。水的问题却令他着恼。有一天他的一个帮闲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帮闲说:“不是女人多泪么?您何不将方圆百里之内的妇女都招来呢?”
他说:“招来能顶什么用?”
帮闲阴险地笑了:“让她们围着游泳池站在岸边,一齐朝池里哭泣,眼泪啪啦哗啦地流,夜以继日,总有灌满的一天。”
他有点怀疑这个点子:“可是那得多少时日呢?”
帮闲说:“您不应该这么看。您想,这大干旱也不知何年何月才结束,那完全是无法预期的;然而哭泣呢,却是早一天提上日程便早一天完成的,不是么?”
他笑了:“你这话倒不错。”
他们果然就那样做了。他命人将附近的妇女全都招来,人数大约有上万之众。他把妇女分成好多拨,让她们轮着到岸边哭泣。可是该怎么让她们哭泣呢?人总得要悲伤,或者遭遇巨大的困苦时,才会以眼泪发泄的。于是他命令仆人们在妇女背后鞭打她们。女人通常柔弱,受不得皮肉之苦:这一点也是帮闲说的。妇女们的哭声像打雷似的,以至于一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要下雨了,正准备欢呼雀跃,却被人告知那是哭声。可是这样哭还不行,还得规定每人每日流泪的量。他所有的仆人都被派遣去鞭笞妇女了,他就强迫这些妇女的丈夫,丈夫死了的就子女,站在哭泣的妇女身边,一、二、三地数妇女流下的泪滴。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帮闲什么都考虑到了:“丈夫们,子女们,看着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在暴力下哭泣,他们也必定极具哀伤而哭泣;可谓一举两得。”他听了这样的好话,当然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心里的希望也逐渐强烈。
就这样,时间走在泪滴上往游泳池里落。一天,帮闲被他请上了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
“游泳池即将注满,不出多久,您就能游泳了。”帮闲谄媚地说,他手里举着一杯以泪滴酿成的酒。
“多亏了你的好点子啊,我数年没游过泳了。”他一口饮下一杯酒。
这几年真的就没有下过雨,这件本就没有期望的事,以一种不出意料的方式发生着。是的,发生着,状态一直在持续。
那天的谈话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游泳池终于注满了。他命令所有的妇女及其丈夫、子女全都回家的,不能走路的便被仆人们拖回去。但不能走路的人实在太多,帮闲又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您何不令人制作几架木轮车,然后将那些人全都堆在一起,推到五十里以外的田地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反正您也看不到听不见。这不省事多么?”他听取了这个意见。
晚上,他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躺着,帮闲在一旁给他扇风。月亮缺了一大块,并且显得极其灰沉。他享受了几杯美酒,便打算游泳了。他是一个大胖子。他站在游泳池的跳板上,做了一些预备运动,双手合掌往头顶上伸。噢,那是一个丑陋的跳水姿势,仿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子,他的皮肉在空中晃荡着,扇起的风使得游泳池起了波浪。“嘣——”他跳了进去。泪滴瀑布似的往岸外溢,溅了帮闲一身一脸。他胖得像一个太阳。有一个传说说,太阳跳进池塘,池塘立即干涸。他就是这个传说的注脚。这胖子!真不知道他这一身脂肪是怎么在数年的干旱里长出来的。他的脂肪以重量与体积的形式作用于游泳池,恰恰像太阳的带电粒子辐射以热量与波动的形式作用于游泳池。池底只有一具雪白的胴体,肥肉摊在地上,像一堆谷子。他就这样给摔死了。月亮受了惊吓,倏地躲进一片乌云……
我的头更痛了,一直蹲着的下身,已然没了知觉,知觉都给那个乌有的故事抽走了。我慢慢抽出双手,污水滴落,黑泥黏着手臂,左右两条手臂上吸满了蚂蟥。手臂变重变粗了,蚂蟥们在吸着血,柔软的身躯起伏滚动——我知道那是我的血在往它们的肚子里流——,一条挨着一条,绝无空隙。这一条身子缩了一些,腾出几许空间,它接邻的另几条便马上膨胀起来填补;它们就这么相互配合良好,似乎不会产生什么矛盾。蚂蟥是那样的胀大,肚皮拉张得好似透明了,看起来通体透红,像一枚一枚的红宝石。从蚂蟥的吸口渗出了细微的血丝,顺着泥水的纹路伸延开去,宛如绽开了好多的花。我没有抖落那些蚂蟥,甚至我是故意让它们吮吸的。它们像竞赛似的。左手的蚂蟥们似乎已经吸得够饱了,开始一条一条地掉回到了田里去;而右手的蚂蟥们显然肚量要大一些,先是有几条掉了下去,继而掉下去更多,最后剩下两条的时候,他们在似掉非掉的状态持续了几十秒之后,也终于掉下去了。据说上帝好血,这么看来,上帝也许是一条蚂蟥——也许是蚂蟥的牧者。
天色更灰沉了,夜意渐渐收拢。我被蚂蟥们吸干了血,一架骨头披上了一件衬衣,轻飘飘的。皮肤和骨头紧窄地贴在一起,皮下神经存在于极小的空间里总是被挤压着,以至于一阵极轻微的风吹来,都能令我感到剧痛。
我往那边亮着灯光的屋子走去。屋子不远,掩映在几棵龙眼树之间,仿若阴郁的夜中的一只恶狠狠的眼睛。我向来凛于夜行,而夜风飗飗撩动着树叶,声虽轻微,却也幽昧,让我感觉有鬼要吃我而咝咝地在我背后吐着气;我一点都不能安然了。田埂弯弯曲曲的,我一时不意,一脚杵进田里;我抽出湿淋淋的脚,继续往前走。此刻,散出灯光的屋子成了我唯一的趋往之所;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以色列人的迦南之地,基督徒们膜拜的约柜。猛地一空,我掉进了一条河沟里;双手被水草缠住,水底泛起的污泥在往我嘴里晃;而那间我一直凝目的屋子霎时自我眼里撤去,仿佛那只是一张名贵的画,画的主人怕我看久了会心生歹意抢据了去,倏地收了起来,留下一道浅笑。我再回到田埂上时,开始抱怨,当然要在我扯去了嘴里的水草之后:
“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却又不让我好好走。我这一身污泥,还像个什么样呢。我干瘦的身子。哼,可恶的水草,可恶的烂泥,你们心也是恶的,不知道你们跟人类怎样的接近,使你们学会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在别人遭遇苦难时喜欢上来添几把黑。不过,也许你们是不得已为之的。我多么落魄,多么不为万物所喜。蚂蟥兴许还是喜欢我的,瞧,适才它们吮吸我的血液吮吸得真够起劲,它们一鼓一鼓的躯体,灵动,柔和,令人欣喜。……”
到最后似乎不是抱怨了。穿越了几个稻田,我就到了那散出灯光的屋子前。里面有人,因为我听到了喧闹声。灯光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射出,像掉在地上的一柄剑,我怀疑这是某种警告或恫吓,作用类似于看门的狗。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人们坐成两桌,正在吃饭。大厅中堂前的桌子上燃着几柱香——我讨厌香烛的气味,那像是从地狱里散发出来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一个老人,穿着褐绿色的军衣,银丝往脑后梳,皱纹如海,面容上漾着淡淡的慈悲,眼睛盯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吃饭的人们而微笑。也许是我看得太过专注了,那画像上的老人突然从画里凸出来,成了某种阳文的头像,可又在我一睒眼之后退了回去。我再谛视吃饭的人们,他们都穿着黑衣——赫然就是送葬的那队人,我记得我询问过的那个吹唢呐的人的样子,而他就坐在右边的那张桌子,一边夹着菜,一边哈哈大笑,仿佛谁说了个笑话一样。难道这是葬后宴么?我问自己。我不知道,我对葬礼的仪式不了解,不知道有葬后宴这回事。
“咕咕——”我的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我这已没有血液的身体还能感觉到饿,我无法猜测补充的营养将消化到哪里去;可我的确感觉到饿,饿得肠子都青了。我摸摸肚皮,感觉到了肠子,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液。我向前走几步,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我猜他们在惊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在这里要做什么,为什么我浑身上下湿漉漉,肮脏污臭,为什么我的身子如此干瘦。我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确知一点,他们鄙视我,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哪里来的乞丐,噢,一个乞丐有什么好值得尊重的。我想猜想有几分准确,因为很快,他们就像被使劲摇晃过的冰冻啤酒,一打开瓶盖-嘴,泡沫-笑声便往几丈高的屋顶上喷泄,笑声穿透蜘蛛网,吓坏了蜘蛛,然后在屋梁绕了几圈,经瓦片反弹后又回到底下众人的耳朵里,这个过程耗时极短。他们我的悲惨处境竟连丝毫的恻隐之心也无。
不过,啃开以后瓤子好吃。
佳作寂寞。
其中对话,超越意识,更有意思。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