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五月之梦
他们离开之后,他开始感到一阵疲惫。已经是后半夜了,湖上的水汽变得浓重,像丝绸一样。他哆哆嗦嗦地往回走,关上了大门,爬到床上。他想,这是漫长而至关重要的一觉。他必须在梦中找到他将要去的地方。
他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开始下沉到床和枕头之间。睡眠的一开始显得不那么容易,像是在一条没有光的隧道里前进着,不时摔得很重。也许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的时间,然后他醒来了,发着高烧,觉得干渴难耐。他烦躁地爬出床外,在模糊的视野中寻找着任何可以喝的东西。但没有人给他留下了什么,他只好喝下花瓶里还漂浮着干枯花茎的水。然后他又陷入了无止境的睡眠中。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一阵狂怒的血液涌上他的脑袋,他第二次睁开眼睛,拼命呕吐起来,吐出了绿色的胆汁,一半在被单上,一半在地板上。他想,一定是胡乱喝下的东西让他胃中翻滚。他盯着旋转的天花板,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酸的胡桃木的气味。他又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梦中的那种情绪仿佛回到了童年。他刚刚被母亲责骂,但他不能为并不是自己犯的错误而辩解。
然后,在睡梦中,一切都在倒退着:时间,空间……那些垮掉的石柱和摔碎的水晶灯在飞升,他又回到了那个金色的年代中,在五月轻柔的迷雾中推开了剧院的大门。在遇到那个姑娘之前,他的生活是漫无目的的。他经常拖着步子闲逛一整天,尝试穿上不同的道具以改变自己的形象,同时使得枯燥的孤独也能变化出不同的形态来。偶尔有些野猫和鸽子从他的房间经过,他用吃剩的东西喂它们,然后放它们离开。他担心任何形式的陪伴都会减少他的自由。那时他狂热地爱着戏剧,梦想有一天能写一出举世无双的作品,击败世间所有的剧作家。从前他的脾气非常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但自从他看到她在镜子前面化妆、戴上珍珠首饰之后,就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状况。他从邀请她去参观他的家开始。那架通往地下的楼梯像一艘船一般摇摇晃晃。为了保持平衡,他抓住了姑娘的手。那只手很小,而且冰冷,或许预示着她的冷酷无情,又或许她是因为恐惧而失去了体温。但他又何尝不恐惧呢?他恐惧所不能控制的自己,但音乐给了他忘记恐惧的疯狂力量。在歌声中他插上了翅膀,从一个敏感的怪物变成了看不见的天使。
他记得他在高处看到的一切。他喜欢爬到高处去,这是他从小发展的爱好,因为人们往往会忽略自己头顶上方那样的一处宁静之所,同时也忽略了他的存在。而且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自己会跌落下来。当其他人都在产生着因为失足而摔得粉身碎骨的幻象时,他深知自己的轻盈和敏捷在保护自己远离危险。高处给了他许多的特权:当姑娘在舞台上走动时,他能在上方平行地给她指导。有时候他实在是太伤心了,跳完舞以后坐在屋顶上哭了起来,落下的眼泪让下面刚从派对上走出来的人们惊呼道:下雨了!他们甚至以为他的小提琴声和云雀的啼叫一样,是曙光到来的象征。就这样,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去了。以至于后来在墓园中时,他从一棵树上射击,子弹打出的火花竟然久久不能落到地面上,而是被半空中的黑暗直接吞没了。那个小伙子戴着的一条白围巾和肩上闪闪发亮的勋章让他心烦意乱。他并不想伤害什么人,但看着人们惊慌地四下逃窜,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没有重量,就像是一张纸剪出来的人形一样。他不明白一个险恶的敌人是如何就这样缠上了他,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封决斗书,用的是红色的墨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口吻中的严肃和重视。他对那个姑娘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但说完后又觉得自己像个陈腐的浪漫主义英雄。最后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躲了起来,故意让她找不到。她一定认为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莫名其妙地生气,但他明白少有人懂得孩子气的幻觉是世上最苦涩的事情。
又回到单独的生活中后,他曾试图思考重量的问题。为了使自己不再那么浮在空中,他必须找到属于他本身固有的一些东西。他想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写作那部酝酿已久的戏剧。下定决心后,他就关上门开始工作。在那期间,他吃的和睡的都很少,仿佛全身心都被他的灵魂、他的思想所支配,并且从中得到了无尽的回报。他在管风琴上小心翼翼地实验着他的旋律,因为它的完美而快乐得发抖,同时又疑心这天籁之声被地面上的人偷听到了。他像一个父亲,守卫着他的女儿,随时准备扑向任何一个准备玷污她的人,把对方撕成碎片。就这样,他的爱让他鼓起勇气敞开怀抱,迫不及待地走向观众。来吧,他想,哪怕我面对的是一群饿狼,一个陷阱……那姑娘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背熟了她的台词,在大幕后面紧张不安地绞着她的双手,而他比她更加不安地屏住了呼吸。乐队奏出了第一个巨大的和弦,他仿佛被一道电流击倒在了椅子上。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是错的。他绝望但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些音符不合乎规律,太庞大、太杂乱,一堆巨石,压住了台上的姑娘,他自己,还有下面的观众。他看见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宛如蜡像一般。这真的是他耗尽所有心血写成的惊世骇俗的悲剧吗?他不禁在心里问自己。那些歌曲有他一贯的天赋,却虚构了许多不存在于他自身中的成分。这些矫揉造作的重量使他恶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他默默地在心里试了试那个最高的和弦,的确没有人能完成这个奇迹般的任务。那个姑娘不行,甚至连他自己的也不行。这一定会让歌手的嗓子坏掉的。他沮丧地瘫坐在座位上,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挫折,只能祈祷灾难赶快过去,而让羞辱早点降临在他的头上。他听见屋顶上方传来嘎吱嘎吱的垮塌声,华丽的室内灯火也变得不稳定起来。是那些虚构的重量使得整幢建筑的结构开始缓慢地倾斜。他看到石柱上出现了折痕,水从破碎的管道里渗了出来,一排排的座位像波浪一样起伏。一切都无法逆转了,他只能等待他的戏剧自己走到高潮部分,好让一切都戛然而止。然而他忍受不了这样漫长的煎熬,他闭上眼睛,终于痛苦地喊了出来。就在这同一瞬间,剧场里也变得一片漆黑。他们和他一起坠落了下去。
他们还是很好心的,他想,在走之前能对他不幸的失败表示惋惜和安慰。但他们等不及他恢复信心,就匆匆地上了车赶到下一个地方去了。世界上很少有人对别人表现出足够的耐心的,他自嘲地想。现在他独自一人在卧室里,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安静。他在睡梦中,但意识却像一只机警的动物一样清醒,张大了眼睛,四处嗅着,不放过任何一丝令人好奇的线索。他听见地面上,五月的雨水从天空中落到巴黎千万户人家的屋顶上。还要过一些时候,至少要等到梅雨季节过去以后,他才打算醒来,然后开始旅行。他已经不再对轻盈感到恐惧了。他知道在被压垮的、浮华的壁画和废墟的掩护下,他将从死亡的拥抱下溜过,成为一个真正无形的、飘渺的幽灵,飘向大地的纵深之处。他将获得永恒的生命。有无数的人正在用各种语言,时态和人称呼唤他,讲述他。也许会有更多的虚构,但他不在意这些了。没有任何东西能羁绊住一缕没有重量的烟雾,但他却因此而获得了头一个属于他的东西:一个名字。也许现在正有人在呼唤着他,他想。
扭曲却更贴近灵魂的表达方式,惊心的贴近,文艺的偏执,灵魂在笔端折射成一抹飘渺的烟雾,时而愤怒,时而激越,追逐不息,渴望不止。 这是猫对梦的精神特质,所作的传神再现;更是植根在主人公“他”心底,甚至是植根作者灵魂中的艺术情结与对之不昔地追寻。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共鸣猫笔下这种强烈与深邃,我也不知道我所理解的是否与作者要表达的相悖?但是这样的文字就是有它独特的感染力,能牵引和共震不同的读者发端不同的思考,也许每个读者在字里行间的强烈里,倒影出的都是自己的内心。
放假了嘛?有没有回国?
果然有时差啊,国内离放暑假还早哩,呵呵!
最重要的是又有时间来社团扒文了,哈哈
好开心能再看到大家。话说我想接着发之前没写完的小说,不知道换一个社团以后继续之前的贴行不行